2016-05-25|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大稻埕落日》開場

這蒼蠅真較人討厭。卑鄙無恥,小人作派。
蒼蠅嗡嗡嗡盤旋在耳邊。惹人心煩,老農用手趕了幾次,這隻蒼蠅還是巴著他,黏著他,在他耳根和眼下招搖、挑釁。那聲音直鑽到他大腦搔癢癢,揮不去趕不走。
三月的早晨七點,太陽還算溫馴。白鷺鷥在天空展翅翱翔,襯著藍天。河水流淌地非常緩慢,緩慢到令人擔心,時間也是這麼拖泥帶水,行邁靡靡。對岸山脈躺著像個女人,現在人們都管她叫列寧的女人。側臉的女人都美,順著山線形成隆起的胸部。老農吸著菸,滿足的凝視。芒草有人一般高,隨著徐徐河風婆娑搖擺。
在台北這頭淡水河邊站著,目光望向三重,視野開闊,可以看到很遠的林口台地,遠遠的高地有些氤氳之氣。比起城裡的狹小窘迫,河岸的天地令人心曠神怡。
但,這蒼蠅真較人討厭。卑鄙無恥,小人作派。
河岸有一菜畦,只要颱風不來,即使河水上漲也淹不到。整體來說老農是開心的,他就在這裡種青菜。杷梳整齊的農地旁有一小屋,用一些廢棄木板、幾口大小不一的容器和建築垃圾搭建的,裡面放些農具,田事中途也讓老人可以休息,擋烈陽,喘口氣。這小屋從來不必上鎖,沒人來偷過。敢情是這些農具沒有市場。賣也沒地方賣。這年頭農具都集體所有了。
老農原本出身台北周郊農家,日據時期他改以買賣農機工具為生,解放後他繼續在公營農機單位裡幹到退休,再沒下過田。1953年人民政府在全台灣農村大搞生產建設隊,憑藉人民公社、資源集體配給制,很快恢復戰後百廢待興的生產力。對於農村的生產隊和人民公社,老農心生嚮往,後來城市裡也搞起公社,組建空地生產隊,他高興的不得了,終於有機會做點田事。退休之後,他申請用單位裡的農具在這塊人民共有的河岸地進行生產,生產所獲雖然要上繳,但為了一償宿願下到地裡勞動,他心滿意足,沒有怨言。他頭頂草帽,草帽上綁了條紅布。他一手插腰,一手吸著菸,凝望著三天來的成果──翻土,曬太陽,又整土,撒種子,現在種子在土裡蠢蠢欲動,沒有多少日子就會鑽出土壤向天空伸展。他仿佛可以聞到菸味之外的土壤味道。他撒的是空心菜子,播種相間距離他是在十歲時從他父親那裡學來的,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讓每一株都有足夠的生長空間和養份,但也要播得夠密集以便充份生產。他吐了口菸,風拂過他黝黑粗糙的臉,因皮太厚他沒什麼感覺,到是白菸被吹散。過一陣子就要長出幼苗了,就像他帶大的孩子,他摸了摸自己泛白的短鬚,心滿意足在他的嘴角被洩露出來。其實他年齡也不算太老,但臉上的皺紋全擠在一起。
那隻蒼蠅還是不肯善罷干休。
空氣中有點怪味,那是河水散發出來的。他小時候在河邊還能見到河底,現在不行了,河水濁,經常有些死魚死蝦漂流出海。他嘆了一口氣,戰後到現在,沿岸多了許多工廠,說是不僅要恢復生產,還要超英趕美,但他…他是沒有去過米國和英國,但他知道,別說那些老敵人了,現在就算是戰敗的日本也比不過。以前日據時代生產比現在更有效率,不用經濟學家,他這個從小生長在田裡的人一眼就能看懂田裡每年的產量。他曾從報紙上看到一顆西瓜長得像輛牛車一樣大的新聞,他覺得很荒唐,沒有化肥他們怎麼可能養那麼大的西瓜?再說這土地也長不出這麼大的東西,他懷疑現在的新聞是怎麼了,盡出這些不實的消息。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心頭一緊,突然警覺什麼,四下張望周邊有沒有人。幾年前黨在全國推動「嚴打心頭一閃念」,要求每個人只要心中有反動念頭,連說都不用說出來,行動都還遠沒有付諸,也都要自首,都要自我檢討,向黨坦白,向黨交心,糾正自己的「思想不正確」。他看了一下,四下無人,有驚無險,但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七點二十五分,陽光有點強了,曬得他瞇眼。老農打算回家喝碗粥,配上醬瓜,再給自己一杯小酒壓驚 。這比那些油條和豆漿更合他的胃口。
河面上一個有顏色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吸口菸,不以為意,繼續看對面的遠處的山。河面上那個東西遠遠看是個白色團,逐漸漂過來之後,白色漸漸變大,他再次往那裡看。心裡想,誰那麼沒有公德心,什麼垃圾都亂丟。近來河上經常又漂過不可思議的東西,比如木床,餐桌,甚至還有扁額。這回兒漂過來的是什麼?他皺起雙眼用力瞧,驚慌地倒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地大叫了呀一聲,是人!他慌張起來,在原地好像要走去哪裡,走了兩步又轉回來,又往另一個方向走兩步,又轉回來原地踱步,手不自主的抖起來。他想求救,但叫不出來,他看天上,一下看河邊,都沒人。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一時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那人是死是活?他又往前站了幾步,直站到岸邊,差一步就要掉到水裡地仔細瞧。難道是死人?可是看起來好像…在動,不,又像一動也不動。那人穿著白色上衣。他一想,若是還活著,現在或許還有救。老農在岸邊跟著跑了一段,才鼓起勇氣下到河裡,那人已經往下流了幾百米。他先踩著泥,發現前幾天下雨,水流比較大,河水比較深,泥水淹過他的大腿,他蹣跚走了一段才決定全身浸到水裡,畢竟這河很臭,已不如當年可以摸魚摸蝦的時代。等到他伸手抓到那人的衣領,想也不想抓著就往最近的岸上拉。
他把人拖上岸,在陽光下曝著。老農累得癱在地上喘氣,面朝天空全身濕淋淋,手的皮膚上有些污黑,他用另一手掌抹了抹,不知道是什麼髒兮兮的東西,但他看到黨委會贈送的手錶顯示七點四十五分,雖然手錶進了點水。他很喜歡這隻錶,很準時,而且完全是台北製造。他心想,糟糕,進水不知會不會壞?但他仰著看到天空很藍,他覺得那人和他都獲救了,蒼蠅很快又飛過來了,嗡嗡聲在耳邊,但現在老農投降了,任由那小昆蟲放肆撒野。
一具屍體和一個精疲力竭只剩半條老命的老人。
太陽眩目。過了好一陣子,老農吃力爬起來看那人,嘴半開,臉蒼白,早已氣絕多時。想了想,不行,他意識到要立即去報案。他從地上爬起來有氣無力的走回幾百米到處找他的鞋,然後提起腳步快跑回到小屋,騎上他新購得的「伍順牌」自行車,往警察局方向直奔。這自行車的每個零件都是油光滿滿的,騎起來刷刷的順暢。這輛車是公私合營後共和國第一輛自產腳踏車,他的第一件奢侈品,這是他在人民解放軍後勤運輸大隊當連長的兒子在他六十大壽那年送給他的。第二件就是這隻黨委會致贈的國產錶了,他因為被評為勞動模範,所以黨送了他一隻手錶,以茲為紀念。
幸虧他一生做得都是粗活,雖然是年近七十之人,但體力反應都不比四十歲的人差。一開始他緊握著龍頭把手,似乎太用力,反而還有點搖擺。但很快自行車就如脫韁野馬,一路向前衝。老農騎得飛快,騎車的速度連他自己也有點害怕。一路上惹人注目。街邊鐵工廠上半身裸露的打鐵工正在打鐵,看見老農不可思議的速度,手抬得高高忘了放下,嘴上的菸醺得自己眼謎了起來。過馬路的行人也被這輛自行車嚇到,一時進退失據。電線桿上綁著紅底白字的帆布標語「農業為基礎,工業為主導」,被單車刮起的風捲起飄揚在空中。電線上的麻雀被這橫衝直撞的大物嚇得四處飛舞。老農趕抄近路走,大稻埕後巷滿地都是污黑的排水,有醉漢臥在地上,身旁都是嘔吐物。老鼠被嚇得立刻躲進人家門裡。居民晾曬的衣服擦到他的臉,地上的水濺得牆上都是。腳踏車刷刷響,沒有一點嘠嘠聲,顯得車子保養的很好。單車像子彈一樣往前衝,老農衝過延安北路,沿著保安街,過瑞金北路,再沿錦州街到達街口的警察局。 在錦州街和寧夏路口他差點撞到一個穿綠軍裝的大媽。大媽大叫了一聲:「哎喲!你這人怎麼騎車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幾乎與此同時她手上拎著一籃雞蛋一不小心全砸在地上,一灘黃色暈了滿地,也濺到她的腳。老農看也沒看她一眼,飛速掠過。
過了馬路就到了目的地,老農熟練地下車,氣喘噓噓,停在路邊,架好車,他沒有鎖車,他直接走到大門,不由自主地往上看了一眼,扁額上刻著「大稻埕公安局」六個燙金大字,老農理理自己的衣服,拍了拍剛才弄髒的泥土,把自己盡量扮得莊嚴一點,壯起膽子走了進去。
門口當班的警察戴著白色盤帽,身穿整齊的白色長服,衣服還燙得平整,領口有兩片紅領章,上頭有個金色五角星,腰繫著咖啡色皮帶,顯得很精神。看到老農進來,值班警察依然坐著,淡淡地道:「老同志,有什麼事?」,隨即聞到老農身上的味道,因為河水是臭的,警察掩著鼻子說你怎麼這麼臭。老農看到這警察覺得面熟,想起來他是以前太平町推流動攤車賣涼粉涼粉王的長子,這孩子從小都不叫人,一雙眼賊呼呼的老是轉著露眼白。那涼粉王,現在可是街道辦公室主任,很有點權勢。他對這樣的後生晚輩說不出什麼客氣話,一邊喘息一面試著用漢語把話說清楚:「有~有~有一具屍體,在~~淡水河上。我~我早上整理菜園,看到!」
警察聽到是報案,還是命案,但是沒有立即睜大眼睛。好像這事無關緊要。警察看起來很年輕,鐵著臉斜著眼,盤問了好多問題。老農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肚土子又有點餓,但小警察像個後娘,被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煩得正想發火。他不急不徐地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你怎麼知道是屍體?」、「你有摸過他的鼻息嗎?」、「人沒死的話你應該先去找急救單位」、「什麼?你確定人死了?」、「在哪發現的?那是我們的轄區嗎?你是不是該去大峒洞公安局報案?」、「你一個人發現的嗎?」。老農臉上一下紅一下白。小警察不斷推阻著老農,好像他不希望有人報案。他警告說:「我告訴你,如果謊報命案,是要受法律治裁的。你想清楚。後果自負。」他跟不肯罷休的老農對看了良久,半天一言不發,最後他放下筆,不情不願地道:「跟我到樓上刑事偵查科。」說著憤憤然離開他那溫熱的椅子,轉身就走,把老農和他全身的臭味丟在後面。老農亦步亦趨跟著值班警察走上樓,樓梯間鑲著五個大紅字「為人民服務」,經過他們的警察無不掩鼻。小警察精神抖擻的帶著老農到偵查科。「報告,」小警察看到有人的眼角餘光看他們才繼續道:「這位老同志在淡水河邊發現一具屍體。」本來辦公室的人沒一個理會值班警察前半句,但聽到後半句「一具屍體」四字,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一位正喝茶,茶舉在手上一動不動,熱茶的蒸氣白霧靄靄地。另一位正在看報,拿報紙的手跌到大腿上,嘴微張著,眼神越過報紙看著他們倆。還有一位正在寫東西,被這四個字震住了,雙手靜止,兩眼呆看著他們。牆上的時鐘顯示是早上八點三十五分。窗外的樹上傳來蟬鳴,嗡嗡嗡吱吱吱。
好像一時之間大家都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打破沉默。
「有人報命案。」其中一位大聲復頌,其他人把頭轉去看同一個方向。
偵查科十六張桌子面對面拼成一排長型辦公桌,其中有一個人趴在桌上睡覺,長桌頂端有一個橫放的桌,桌後一張椅子統觀著全局。座位上一個人,穿著背心,打著呼嚕,渾身酒氣,斜坐著,兩手放在肚臍上,頭靠著牆正在打盹。他面前桌上的菸灰缸滿滿的都是菸屁股,他桌上的茶也早涼了。天花板上的吊扇自得其樂地旋轉。還從菸灰缸中吹出滿桌的菸灰。
此人沒有反應。繼續打著呼。
「科長,有命案!」一位比較年長的警察本來沙發區看光明日報,像貓兒走路一樣安靜地走到打盹者的身邊以很穩重的聲音在他耳邊輕喚。
科長突然睜開了眼,跳起來。他努力地從睡夢中回到現實,雙手在臉上用力搓揉幾下,聚集雙眼的精神,調整焦距。「 在哪裡?」
「淡水河!」
他倏地站了起來,又揉揉了臉,雙手互相搓了搓,隨手拎了椅背上的白襯衫,動作很帥,一邊走一邊穿,不吭一聲就往樓下走。其他的警察立即跟上。「淡水河哪裡?」科長問。
「靠近台北橋下附近。」老農用台語說。「但我拉上岸時是靠近歸綏街一帶。」
科長沒有回頭,口頭交代下屬:「我騎車過去。你們把偵查車開過來。」他看了一眼老農:「這位老同志就是報案人?您也是騎車來?你騎前面,請您帶路。」
「是!」老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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