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八十二期

談沈默的《英雄熱》　／梁哈金

 

　　（這篇文章，要搭配著沈默之前的訪談來看。https://sosreader.com/martial-arts-77/　如果要省時間，就直接拉到中後段，「▉英雄的真實處境」那邊開始看。）

 

　　自家人評自家人的小說是不容易的。而認識了作者，對於閱讀作品也是一種困難。當然認識沈默是我的幸運，不過每次看他的書，我就想起他的樣子。這就是為甚麼我都不讓我家人看我寫的東西，而我家人都不看我寫的東西。在沈默的小說裡，作者的身影很強大。難怪他要在書中婊其他武俠小說（特別是老武俠）一開頭就是地理風景的描寫。一般小說都是弄好一個故事場域，讓讀者自己走進去，所以當然要方方面面先做個安排。沈默則是簡直就是把你按在椅子上，雙手綁在椅背後面，然後他一個人分飾多角，跟你講完所有人的故事。這真不是令人熟悉的方式。至少對愛老武俠的我不容易。

　　我跟沈默沒半塊相像。他寫小說我寫論文。他有美麗的老婆我有粗糙的雙手。他每天能寫非常多字，我一天頂多三千。對武俠的觀念更是天差地遠，他覺得武俠可以有無限可能性，我覺得那當然，那當然，不過武俠還是乖乖當個通俗小說就好。他認為通俗小說何妨有嚴肅小說的筆法，那當然，那當然，不過通俗小說最後還是當回通俗小說就好。他甚至覺得《笑傲江湖》裡最難看的部分是桃谷六仙的那些無聊的對話，而我覺得那些對話都很有意思。

　　唯一相像的，是我們都致力於改變我們所在的文境。他要改變武俠，我要改變學術。而他比我幸運得多，他的世界裡，只剩下極少數人，他可以為所欲為；我的世界裡，擠滿了人。他在他的世界裡是個大人物，我在我的世界裡，渺小得。你要寫甚麼新的東西，還得找些不相干的人，引用他的文句，別人才會覺得「喔~~~~（日本人語氣），你講的話有根據耶~~~~」處在一個沒甚麼人的地方，跟處在一個都是呆腦的地方，也不知哪個比較幸運。

　　但他在他的世界有所改變，沒甚麼人看，沒甚麼人聽。就算看得見，也未必看得懂，就算看得懂，也未必能給他想要的理解和評論。雖然其實，論文是更加沒人看的東西，我卻偶爾能收到不錯的「審查意見」，以及學生坐直起來聽課的樣子。

　　所以他就在書中爆發了。雖然他常說他自己寫小說可以寫得很開心，那當然，那當然，但他仍然要面對魯迅在《吶喊．序》所說的鐵壁情結。《英雄熱》，可以視為沈默的「吶喊」。

　　抱歉我必須講很多跟內容不太有關係的話，來帶出我對《英雄熱》的感覺。沈默的作品並不是可以直接就文本下去評的，因為作者的強大的身影，你必須對作者有點了解，你才會明白作品。而「我」代表的，其實是大多數人對武俠小說的既定印象，或自身的處境，沈默的武俠是你必須跳脫這些印象和處境，才能夠進去的。

　　沈默是「這個時代」的武俠小說家。他的小說有這個時代的作者的態度，也有這個時代人的思考，包含武俠說的末路問題，兩岸問題，自由的問題，這些在老派的武俠小說可是不太看得見的。那個時代的武俠，就算老梗再老梗，困境再困境，也會努力地重複下去，沒甚麼呻吟，因為那個年代的教育造成人沒有抗議的力量，或因為當時人對武俠小說的價值感，你很少看到老武俠會申訴甚麼，抱怨甚麼（大概除了古龍，但他申訴的對象也僅限於武俠小說，而不是他的時代）。《英雄熱》則不然，探討很多包含武俠的可能性，武功的發展，英雄的定義，刀的殺與救，自由，甚至文學史。當然都是把現實「擬武俠」的寫法（也就是用武俠世界的概念來譬喻現實世界）。所以你會在書中看到很多很熟悉的東西，比如很像漫威英雄的麒麟人，很像漫威的英雄故事之類。但那只不過是借梗打梗。《英雄熱》是偽裝成小說的議論文。

　　他很意外地不寫愛情，不寫大波波（這我很開心，因為我實在很厭惡武俠小說有愛情故事）。因為他要跟你講的是他對於武俠的思（ㄌㄠˊ）考（ㄙㄠ）。「英雄」、「故事」雖然是小說的本文，但「英雄故事」的概念探討、演進，才是小說的主體。

　　你可以說這是「『英雄概念』的小說」，也是英雄小說，但故事結構已經不是正邪對立、邪不勝正了，主題也不是「少年英雄成長、復仇」了，而是「英雄的概念」本人。由於主角是「英雄故事／概念」本身，而「英雄故事／概念」其實還在時間的長流中持續演化，所以本書還沒走到結局。也許你我這輩子都看不到結局。因為就算作者以後老死了，都還沒有結局。而「英雄故事」跟英雄不一樣，英雄是會有美女相伴，甚至寫英雄故事的人，也有人傾心相伴，「英雄故事」卻是孤獨的。它的路只有演化，沒有盡頭。

　　寫法是虛實交融的。但不僅僅是故事與現實的交融，還包含故事與作者，喻者、本體、喻體之間互相融涉。當其他人寫武俠，還在寫故事，寫現實的故事，或在故事中偷偷把自己寫進去的時候，沈默則是大喇喇地把故事當作自我的敘述。他講他的理念，他的觀察，他的情感，他的期許，他的迷惑。《英雄熱》的故事情節當然好，武打也寫得很美（我很喜歡他用色彩來表現招式的方式），武學的創發也很棒（寫「善感刀」如何不傷人卻能制勝那一段尤其漂亮），主角、招式名稱都頗見心思（虛張聲勢、張冠李戴，請想想要怎樣弄成人的名字），但這都只是讓你吃中藥比較開心的山楂或甘草。他要跟你聊的很多。而你必須要有東西跟他聊。它不是給你一個故事硬塞你的腦袋給你打發無聊時間的小說，你是要跟它互動的。

　　文字方面，沈默差不多到了一種很順化的境地了。他以前的小說，我總是要有點吃力才進得去，這部倒是很容易就看下去了。很易讀，完全沒有窒礙難讀的地方。這跟《2069樂園無雙》不一樣，那本是很輕小說的寫法，是他的一種妥協的嘗試，這本則比較像是把人綁在椅子久了，為了不讓那個人很快被折磨死，所以使用的電擊棒的電力調得比較柔和些。這只是個譬喻啦各位，這本書是很好看的。好看的武俠小說，總是激起你想要也來寫一部的慾望。看這部的時候，除了讚嘆，還有一種感慨自己真的沒時間好好寫小說的、不自量力的氣嘆。而這是好作品才能帶給你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