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7|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超渡古文(二):諫逐客書

我們超渡古文的第二篇,要來看到〈諫逐客書〉。這篇文章,是古代的外籍移工要被趕走,所以緊急寫給老闆的信。也許一開始是私信,但因為寫得太好,後來被公開了。但不管原來是否公開,這封給秦始皇的信呢,的確是頗有意思的。哪邊有意思?
政治鬥爭,常是你死我活,而這〈諫逐客書〉,看來是外籍政治移工在極度劣勢之下的逆轉一擊,也成功的保住飯碗。但,真是靠這封信,就改變了皇上的想法嗎?
只怕事情沒有笨人想得那麼簡單。

秦帝國

我們前一篇討論〈燭之武退秦師〉,故事裡頭有秦國,但那是春秋五霸的秦穆公(公元前630),又經過了四百年,到了戰國的末期(公元前237),就是〈諫逐客書〉發生的時空了。
四百年可以改變很多事,而〈諫逐客書〉的作者楚國人李斯,正是從這個時間的跨度出發,來推展他的政治謀略。在告別老師荀子的嘴砲中,他強調天下大勢已倒向秦,所以他要押寶秦國;到了秦國之後呢,他又再次向秦王政(也就是後來的秦始皇)說明當前態勢已和秦穆公時期不同,要有吞食天地的打算。秦王政也相信他,於是著手進行相關計劃。
他在秦國混了十年後,先是小老闆呂不韋出事,接著又遇上了鄭國事件。「鄭國」是人名,他也不是鄭國人,是韓國人。韓國派他去騙秦國開鑿一條很大的水圳,表面上是增加秦的可耕地,但實際上是消耗秦的人力物力,以免秦立刻發動東征,幫韓國爭取喘息的時間。
這個間諜計劃在工程進行到一半時被發現了,加上先前又發生呂不韋事件(就嫪毐捅出來的包),秦國的本土派大臣力主要所有外籍政治移工都滾蛋,秦王政也從其議,要李斯打包回國。
所以〈諫逐客書〉就誕生了。這篇文章的全文與譯文請看國文學科中心網站,我只談精簡摘要。(編按:若連不上可先參考維基百科,惟分段有所差別)
第一大段,李斯指出四位大展宏圖的秦王都是藉客卿之力才能有所成就,第二大段則指出秦王身邊現有的財貨聲色享受也多半是來自於外邦,接著李斯把邏輯轉個方向,指出如果秦王只顧自己爽,把人才往外推,就等於是資敵,爽的是外國君王,也是不把自己百姓的福利當一回事看。所以呢,秦王不只愛用外國貨,也應該用天下人,才能一統江山哦!
就事後發展來看,秦王是聽進去了,不但把外國賓客找回來,也繼續用鄭國以完成「鄭國渠」。這條水圳確實提升了產能,而這些客卿也幫助秦王完成統一霸業,啊真的就是好棒棒。
「所以這篇文章很重要,當然應該選入!」
是這樣嗎?那為什麼這篇文章選了這麼久,歷史上的中國以至於現代的台灣,對於外籍人才,還是存在很強的排斥力道?因為教育失敗嗎?

搖擺的王

教了沒用是一回事,但這篇文章還可以看出更多有意思的東西,這或許比要不要接受外籍白領更為重要。就從秦始皇談起吧。
你當然知道秦始皇,因為他很重要。就課本等史書所傳達的形象,可以看出他是個很霸氣的人,十分有主見,甚至愛硬搞大條的:像建立帝國之後的一連串大規模改革與建設,有許多在成本效益的計算上是大有問題,也導致秦帝國的快速瓦解。
不過,從一些小故事,可以發現秦始皇,或至少在他還叫秦王政的時代,是「蠻好虎爛」的一個人。他的臣下總能夠輕易騙過他,又或是講一講就讓他轉變心意。光是在〈諫逐客書〉事件的相關人事中,我們就可以看到數起類似的狀況:
  • 被李斯說服而展開以併吞為目的之戰略規劃(真正全面開打是〈諫逐客書〉的後一年)。
  • 被鄭國說服調動大批人馬去挖鄭國渠。
  • 被呂不韋和自己媽媽趙姬虎爛,讓嫪毐能和趙姬躲起來爽。
  • 被本土士族說服逐客。
  • 被李斯說服改成不逐客。
  • 被鄭國說服改繼續支持鄭國渠興建。
第一點也可以放到最後一點,但不論怎麼放,你都可以發現秦王政本人沒什麼主見,總是旁人講講,就「ㄟ!對喔!」,隨即出手的傢伙。在這個故事之外還有一段相關歷史可為佐證:大約三四年後,秦王政因為李斯的進言,而決定關押同出於荀子門下的韓非,但之後又改變心意要放他出來,不過韓非已經被李斯幹掉了。李斯一定知道秦王變來變去,才會這麼急著出手。
面對一個這麼愛改來改去、變來變去的老闆,身為近臣,你應該怎麼做?
我想看這文章的人,多數都沒有真正「伴君」過,不知這種「如伴虎」的狀況到底應該如何處理。有些人連續劇看多了,可能會想出這樣的解決方案:一天到晚貼著他,盯著他,以免他被人拐走!像太監或弄臣一樣。
做不到啊,老闆睡覺時你跟不到,你又不可能真閹掉去當太監;而且你貼太緊,老闆可能會討厭你,其他派系就有機會見縫插針了。就算你時時盯著他,若有你那邊的人(像李斯的小老闆呂不韋)或同屬性的人(像本故事中的客卿鄭國)出包,你也會一起爆炸。
所以該怎麼辦?保持距離以測安全?那這樣老闆就聽不到你的話(讒言)啦!你也不會有影響力。
最正確的做法呢,政治圈中的人都懂,但普通百姓很難體會,就是「製造既成事實」。我先講怎麼做,再說明其道理,然後再告訴各位當時的秦國客卿怎麼做。
這種操作手法是,當老闆被你煽動,被你「勸敗」的時候,你一拿到資源和權力,就立刻大搞,搞到全變成「沉沒成本」也沒關係,就是要建構一個「不得不繼續玩下去」,無法收手的格局。這樣就算老闆被別人講一講,想要改變做法,後繼者也會發現整個態勢已無法逆轉。
像是老馬上台之後,不就抱怨阿扁的八年遺毒清不完嗎?小英上台,也說ECFA只能概括承受。講好聽,施政是有延續性的,講難聽,我就是要讓你不延續下去會有更高的成本。
所以政治,就是要追求既成事實,要讓對手改也改不了太多,只能照我規劃的大方向走,這樣就算我失勢了,結果也是我想要的,甚至你不得不找我回來維持這個勢。台灣軍方老派系也依此理一直把持大權,所以就算換黨執政,國防部長還是得用老派軍人,沒辦法用文官來取代。
這道理,戰國末期的各路政客也很清楚。因為秦王變來變去,要保住自己的權勢,就不是要講道理,因為你講歪理,秦王搞不好也當真,重點是一拿到授權後,立刻「擴大市佔率」,把權力基礎轉變成為實質進行中的事項,讓大家都覺得「樓仔厝起一半,師傅毋通換!」
母湯哦!
看看鄭國渠。你就算抓到他是間諜,那又怎樣?還是要蓋完呀!不然先前投下去的就全賠了。蓋完,至少可以拿一點東西回來,甚至修修改改,還可以發揮正面效益。鄭國渠最後的確有收益,讓秦王開戰時有充足的銀彈。
鄭國或許也想到這點。反正韓國派他是要拖幾年,他也真的有拖了幾年,可說是不辱使命。但他把這條圳溝好好蓋,也成為他的保命符,就算被抓到是間諜,也只能靠他蓋完,蓋完之後如果確實有效益,更能讓他在秦國混下去。
這才是政客應有的手法。那李斯呢?兩個角度來觀察。

李斯的雷神之鎚

第一,是從〈諫逐客書〉的內容來觀察。表面上,這次上書是講道理,從人才貢獻的歷史一路講到秦王日常的聲色享受,推理上雖然有點小小的邏輯謬誤,但古代人嘛,要求不能太高。
但冷靜來看,這上書也是一種實力展示。當時的秦國政治已不能只靠宗室和本土人才,因為整個國政運作體系已不是一個小諸侯國,只有幾個城的格局,而是擁有數日、甚至一個月都無法抵達(像是蜀地)的巨大疆域,其公務體系必然非常複雜,一少了長期服務的外籍白領,連運作都可能有困難,別說是進一步成為「戰爭機器」。
而沒有投靠秦國的外國人,你要怎麼去打那些「外國」?你以為古代會有Google Maps,可以讓你在咸陽就先規劃好行車路線嗎?
此外,〈諫逐客書〉中所指出的秦宮室財貨,也突顯當時頻繁的國際貿易,已讓整個華夏文化區成為一個經濟共同體,這種物資的交流,當然是建立在人的交流之上,斬斷人的鏈結,也很可能等於是斬斷這種經貿往來。因此除了前面的人力展示之外,這些描述也是種經貿實力的展示。
所以,秦王政,能不買單嗎?
如果他看得到這上書,可能會有點買單的壓力。但他可能看不到這篇上書,因為這種上書很容易被人攔掉,特別是在老闆身邊只剩秦人的時候。所以老練一點的政客,絕對會留一手,或是預先埋下了爆點。
這就是我要談的第二點,〈諫逐客書〉之外的部分。大家可以去翻查相關的古典,你會發現各方記載都少了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就是這些發動「政變」的秦國在地政客(應該是秦士族),到底是誰。
就資料面來看,這會變成一場沒有主事者的政變,對李斯來講,也是和看不見的敵人在戰鬥,但實情不可能是這樣。能發動這種全面的逐客,顯然是有相當多實力派人物投入,才能從各方各面形成全面清除外人的力量。
我認為這次事件,是秦士族與本土派軍人試圖重掌政權的最後嘗試,他們打算利用鄭國的梗來小題大做,所以我稱之為政變。但政變之後呢?幾近空白、船過水無痕的記載,很可能只代表一件事,就是這些人「撐不起來」。
當時呂不韋垮台,一口氣就從行政體系移走上千人,相信已經讓秦國很難運作,如果要更大規模逐客,只怕秦王更加難混。因此逐客令出不久,甚至只要一兩天,秦王應該就已經察覺不對勁。
〈諫逐客書〉剛好就成為一個冠冕堂皇的下台階,讓大家都有臉面可以收場。不只秦王有面子,客卿有面子,連搞砸、接不起來的秦士族也有面子。或許這也是〈諫逐客書〉可以一路遞進去給秦王的重要原因。送信的,說不定就是秦士族。
上述這些,當然是基於資料空白所做的推論(有些人可能會主張當時秦朝廷還有華陽夫人的楚系統外戚,因為也屬客卿,先不論),但從一些側面證據,可以發現秦的人力問題確實有點嚴重。像嫪毐叛亂,秦王卻只是遷走他的門客到蜀地,並沒全殺掉,大概也是考量這些人能用;而自己王族的成蟜叛亂,卻是殺得乾乾淨淨,沒有殘念。這大概是因為自己人不能用。
大膽一點來推論,如果沒有〈諫逐客書〉,秦王還是可能會因為時勢所逼,而找客卿和李斯回來,但有〈諫逐客書〉,這整個事件看來會更為「圓融」。因此〈諫逐客書〉也有可能不是事件轉折的「原因」,而是個「結果」。
一切成熟了,就出來惹。
跳出這些政治實務的討論,我認為〈諫逐客書〉最大的特色還是文章的風格,真正的推論不多,描述句倒是東南西北一二三四的談了一堆,我看一些學界論述,也有不少大德認為這文章和之後的賦與駢文風格有關,但這非我的專業,就不深談。我個人是認為,這種東西南北一二三四的條列式風格,的確也傳達出一種系統論事的觀點:不只是文學結構,而是一種思維的結構。
這是種世界觀的轉變。當執政的官兒可以看到時間與空間的交錯,並整理出一種系統安排結構,這代表他們所持的知識論已進入了新的層次。管理一個帝國所需要的理性思維,總是走在帝國形成之前的,而〈諫逐客書〉或許可當成是這種新思維的一個「露頭」。
因此,這篇文章確實有價值,也很有意思,但解讀深淺層次不同,感受的差異也大。高中生能讀懂中年男子的深沉嗎?還是看點開心的東西,會更有意義呢?
那就來看看〈大同與小康〉裡的明亮世界觀吧。雖然這遠在〈諫逐客書〉之前,但〈大同與小康〉的超現實感,讓它能打破時間的脈絡。
至少作者是這樣想的。


好渣誌!不訂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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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封面圖片:曹魏(三國)時代的正始石經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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