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花不少時間在日本自助旅行,基本上都是一個人走。有許多台灣朋友知道之後,會問我:「有推薦去的地方嗎?」「有什麼好玩的?」
我想這大概是全世界最爛的問題(之一)。人的價值偏好本來就不盡相同,在自助旅行這種與日常生活迥異且充滿意外的領域中,更容易踩到「價值地雷」,我喜歡的可能正巧是你痛恨的。即便我們價值觀接近,我提供的資訊也會有時效性,正如知名旅遊手冊封底所寫:好店可能變爛,爛店可能倒掉,凡事無一定,眼見為憑。
單純的數字資訊都可能有偏誤,那就別說是加入許多主觀評論的遊記了。先不管那些業配的旅遊部落格,就算沒業配,為了讓讀者或觀者關注內容,創作者總不免會下「重料」,這可能是大喜(超好玩、超美),又或是大怒(超黑店、超地雷)。如果你整篇清淡如水,那這遊記或旅遊節目是沒啥人要看的,就別談有多少人會去那個景點了。
因為誇張的描述過多,所以我不太喜歡讀今日的遊記,就算接觸相關資訊,也多半是看人家提供的路線圖,至於好不好玩,合不合味口,真的就要親自體驗才會知道。這也不是說人家推薦的多半不好,隨著自身旅行經驗增加,我發現多數遊客會去的地方通常都能在我的及格線以上;而那些對我來說的高分景點,不論有沒有名氣,也都會有些共通的特質。
這些共通特質可以在〈晚遊六橋待月記〉中看到。乍看之下,〈晚遊六橋待月記〉只是篇「下重料」的遊記,把塞滿普羅大眾的西湖講成好像不去會死一樣的聖地,但若把這文章放在更大的脈絡中,許多細微之處就會突然「亮」起來。
爽人
〈晚遊六橋待月記〉的作者是
袁宏道,明末湖北公安人,他有一兄一弟,合稱三袁,其文風被稱為「公安派」。公安派受到心學的影響,想對抗當時的復古文風,主張寫文章要帶點真性情。這大概是因為古文運動已走不下去,都在耍假掰,因此產生了一些返樸歸真的力量。當然公安派也不是完全「脫古」,只是主張沒必要那麼復古,文章要有點自我或現實感。
袁宏道自幼頗有文名,1592年約24歲時即中進士,而後出任吳縣縣令,官做得不錯,但身體一直有問題,辭官下台後在1597年遊西湖,寫下了許多關於西湖的遊記,其中多篇被收於
《西湖雜記》中,其中之一就是〈晚遊六橋待月記〉。他後來去中央當官,也頗獲肯定,但42歲就死了,不知是不是在吳縣得的病一直沒好起來。三袁兄弟都是四五十歲就過世了。
他寫〈晚遊六橋待月記〉時不滿30歲,正辭官養病,還借了一大筆錢爽玩中。之前的人生都在讀書,不然就是專心當官,這時就是專心一直玩一直玩,當然也就玩出許多獨門遊程,你可以將之視為今日的「行家路線」、「私房景點」。
〈晚遊六橋待月記〉全文非常的短(原文與白話譯文可參考
國文學科中心網站),大概一兩分鐘就可以看完,正常人讀過之後,應該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篇西湖遊記。但如果多看幾次,甚至把收羅在《西湖雜記》的篇章拿來比對,就會發現袁某人可不是個普通的玩咖。
我認為〈晚遊六橋待月記〉由三個部分所組成,分別是「雅、俗、高」。第一段「雅」,是談西湖之美在於春、月、清晨與傍晚,還有當時正因氣候因素同時爭豔的花景,以及自己不願前往欣賞有名的古梅,而是貪戀眼前的桃景。
第二段的「俗」,是普羅大眾會看到的景色。第三段「高」,則是批評常人只在午間時段去,而錯過了朝、夕與月景,但這就留給有修行的僧人和專業玩家來體會了。
我認為這個結構層次在「行銷」上是非常有力的操作手法。袁宏道先給出一個大的格局,認定去西湖就是要看「春」、「月」、「朝」、「夕」,接著暗指常人只看「春」,還人擠人,雖然人擠人也可當成一景來看,但自己還多掌握了月、朝、夕,就算給你看,你還看不懂啊!
你當然可以質疑他對於月、朝、夕的價值判斷沒有啥客觀依據,是基於他的主觀體驗,別人不見得會喜歡,就像我在本文最前頭描述的那樣,你喜歡的,也許正是我討厭的。但袁宏道的處理手法卻不像當代的旅遊部落客或主持人,總是強調某價值判斷是個人意見,或者不爽不要去,去了就認真思考我為什麼會覺得爽,請讀者不要隨便批評。
袁某人根本不打算爭辯或打預防針,他是直接挖坑給人跳。他主張和大家一起擠午間時段也沒什麼不好,就算看不到景(人都比草多了),看人也能看出一番樂趣;但如果你想「升等」,不想和隔壁歐吉桑走同樣的路線,那就要能掌握月、朝、夕。
他沒有致力於推廣,而是說自己爽到了,超級爽,真棒。他沒要你一起來,因為你程度不夠,講了你也不懂,但這就是挖了個坑給你跳,你如果認真看待他的記述,正常的閒人理應會想試看看。
但在看這種「價值挑釁」之時,也還是要考量到客觀因素。明末因為江南社會經濟繁榮,的確很可能出現旅遊熱潮,大家一窩蜂的往特定景點擠。但當時因為交通工具與客房供給能力的限制,西湖大多數的遊客應該還是以本地人為主。這些杭州「市民」還有日常生活要過,通常也要忙到過中餐,才能去西湖放鬆。
如果你進一步試圖安排遊程,就會發現他的走法沒有錢是「墊」不起來的;正如蘇軾遊赤壁,袁宏道遊西湖也需要相當的後勤支援:有人叫他起床,有人接送,有人供吃、供酒、供船,一路鬧到晚上還點燈。所以只有袁宏道這種沒有工作也沒有經濟壓力,整天都在玩的人,才有辦法掌握月、朝、夕景。
當代的自助旅行者或許會「自己扛」,但以古人的生活形態和知能,以及相關工具科技進展的程度,實在是不太可能自己一個人包辦,這樣全身上下都會是裝備(現在的自助旅行者就經常像是聖誕樹那樣掛滿工具)。因此袁宏道的「行家行程」,就不只是「雅」的問題,而是「高級」的高了。就算知識面有那種境界和層次,口袋沒有幾兩錢,還真撐不起來。
但我認為他就強在沒有明講這事,不是真正的炫富,而是用精神的門檻來蓋過物質的門檻。你看過那些粗糙展示金錢力量的遊記,又或是看到自助旅行者靠運氣和恥力撐起來的冒險,就知道袁宏道這種「爽人」可以一邊爽又不會爽到讓人起肚爛,的確是有其筆力。
高分景點的特質
不過光是當事者個人在爽,景點本身「體質太爛」,只怕騙人去一次之後,就會公信力大失,Google評價全是一顆星和負評留言,〈晚遊六橋待月記〉也就不會是課本選文,而是失敗業配了。
所以「西湖本身」應該還是頗強的景點,但我想多數讀者都沒去過西湖,更不可能去過明末的西湖,我們只能從該文獲一致好評的結果,推論袁宏道的描述應該沒有太過脫離(當時的)現實。西湖在當時應該是個不錯的景點,也具有雅俗共賞的特性。但「俗」的部分或許還比較好掌握,那高分又是在於什麼部分呢?
我在前面提過高分景點會有些共通特質。這些特質就是「能和各種人的生命對話」,「可巨觀也可微觀」,「人多人少各有風情」。而這三點都可以在〈晚遊六橋待月記〉獲得相對的印證。
首先是和景點與遊客生命互動的部分,像「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雖然人人都想看有名的古梅,但自己就是堅持看湖畔的桃花。
再來是「可巨觀也可微觀」。西湖有春,有月,有朝,有夕,這都是巨觀的景色,但「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都是對於其他遊客的觀察,算是近身的體會,也就是微觀了。
最後是「人多人少各有風情」,這在前面對於三段結構的討論中已經提及,就不再重述。
這種高分景點在旅遊安排上是「安全牌」,就算有幾個部分臨時出狀況(像是花突然都謝了),其他優點也可以補上,遊客仍能有一定水準的體驗。因此這些地方就算名氣較低,通常也會列入高階玩家的「私房景點」或「必去路線」。當然,西湖一直都相當有名氣,也廣獲肯定,更不需要袁宏道來幫推,於此我們就可以把視角反轉,來看袁宏道的「真性情」。這或許才是真正值得一推的部分。
我認為現有選文只有〈晚遊六橋待月記〉,是有點可惜的,因為《西湖雜記》的其他文章也相當好,有些對當代人來說可能更討喜。若是要探究袁宏道和西湖的互動過程,以及他在這過程中的「真性情」,還是應該從《西湖雜記》,甚至是《袁中郎全集》中去找線索。
但課本不可能放那麼多文章,只能選擇最有綜合價值的部分,那選〈晚遊六橋待月記〉的確是沒啥問題;不過選了〈晚遊六橋待月記〉,卻沒機會看到其他部分,那也會讓〈晚遊六橋待月記〉的光茫暗淡不少。
所以我才會說,普通讀者直接讀〈晚遊六橋待月記〉,應該不會有什麼觸動;就算加上了導讀說明,你會變得比較瞭解袁某人的厲害之處,但還是不會被他「戳到」,不會特別想去西湖,也不會想進一步瞭解他的人生。對於課本提及的「公安派」或我說的「真性情」,你也難以真正掌握,這些名詞和定義就真的只是背下來而已。
但如果你有機會細讀《西湖雜記》,就會瞭解〈晚遊六橋待月記〉不過是系列遊記中的一段或一篇。把其他的部分串來,西湖哪裡好玩,袁宏道這「兄弟」到底哪裡爽快,就變得非常立體了。
在〈初至西湖記〉中,袁宏道破題就說自己透過城門看見湖中的塔,「則已心飛湖上也」,又說景色美到自己「描寫不得」,但一連串的「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又都能讓你紮實的站在現場。
〈斷橋〉一篇本只是寫景寫物,但「聞往年堤上花開,不數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嚴,花開最久。」短短幾句,從遊客沒品亂折花木,到政府重罰禁止,而帶出今年花景最美最久。真實、幽默,又強力認證了今年絕景、不來可惜的底層主張。
〈雨後遊六橋記〉寫在大雨落花之際,本以為景色破敗,但放晴後「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一位白衣騎手帥氣過場,閃瞎眾人,於是穿白色內衣的朋友也都脫去外衫一起「閃」,甚至還躺在雨後地面飲酒唱歌,用臉去接掉落的桃花。這叫狂嗎?這已經是「ㄎㄧㄤ」了。
在〈飛來峰〉這至今仍受到歡迎的景點,他先痛批現代觀光客必看的洞穴佛像是「如美人面上瘢痕,奇醜可厭」,而他與道士同遊時,是「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完全失控,但真的「超咖勳」。
那是大家的西湖,那也是他的西湖。做為曾經的自助旅行者,我很羨幕他能玩得這麼開心,能欣賞群眾的美感,又能找回真正的自我。旅行,可以玩成像袁宏道這樣,那閱讀呢?
閱讀也是種旅行,〈晚遊六橋待月記〉或許普通、平淡,但從這文章出發,你也會接觸到某些可能感動你的東西,就看你怎麼玩了。人人都會讀到這篇課文,只可惜並非人人都能看見袁宏道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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