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家都對瑞典北極狐的Kanken背包略有耳聞,成立於五零年代的北極狐重視保暖和運動機能,設計簡單好搭配,可以說是瑞典日常休閒風的代表。除了工作需要或是正式場合以外,瑞典男女老幼不管是上學,上班,經常就是一身這樣的休閒打扮。難怪剛來瑞典讀書的時候,班上一個日本同學問說,瑞典人怎麼每天都穿得像是隨時可以去健行一樣 ?
這當然也和北歐寒冷的氣候有關,有幾套保暖輕巧又易於活動四肢的高性能衣物,不管是每天的通勤或是戶外活動,都能好整以暇。瑞典人說沒有不好的天氣,只有不好的衣服,不管雪下得多大,學童們每天都一定會在戶外玩耍。這時保暖防水的連身外套、鞋子和手套,比什麼都重要。瑞典的童裝品牌Polarn och Pyret做工紮實牢靠,孩子穿了在雪地裡打滾玩耍一下午,回到家身子還是暖的,是每個家長心目中的首選,不管去哪家幼稚園,在衣帽間一眼望去,八成都是Polarn och Pyret的經典款冬衣。
Polar och Pyret的經典款冬衣,一件要四五千台幣 圖片來源:Polarnochpyret.se
瑞典孩子穿著線條配色簡單的禦寒冬衣,背著kanken包,坐著像戰車一樣四平八穩的瑞典製嬰兒車,總是玩到連人帶車沾滿泥濘,看起來貌不驚人,但價格可都不是開玩笑的。
這些品牌價格昂貴,但是一買就能長長久久。北極狐Kanken包的基礎設計在幾十年前就達到了「完美狀態」,外貌幾乎沒有改變,但是他們在車縫細節和永續生產等面像仍然不斷力求精進。我有個朋友三十多歲了,還在使用從小背著上學的Kanken背包。我懷孕時買了一台十幾年前在瑞典製造的BRIO中古嬰兒車,它在來到我家之前,已經陪伴了三個孩子成長,雖然小地方多有磨損,但骨架輪胎還是堅固流暢。
這些廠牌也致力於延長產品壽命,北極狐販買各種保養用品,提供售後維修服務,Polarn och Pyret甚至在自家網站上建立了二手衣販買論壇,分門別類,讓顧客可以輕易買到該品牌的二手舊衣。在如此鼓吹消費的時代,這樣和市場經濟唱反調的銷售策略,可以看出北歐社會不一樣的消費哲學。
我給學生的中文作業裡有個寫作題目,問學生們喜歡不喜歡買時尚名牌的衣服。瑞典學生大多對名牌興趣不大,而每個人都各有理由,其中有個學生的句子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總結,她說:「如果我花更多錢買一件衣服,我想要知道,這些錢是用來提升品質,用來發展更永續的生產技術,或是真的到了製造衣服的人手中?可惜現在人們花很多錢買名牌的衣服,常常是老闆,廣告商和設計師賺更多錢,但是工廠勞工的收入沒有改變。」在逛街買東西的時候,除了價格和好看不好看以外,思考整個生產鏈對「人」和「環境」的影響,便宜的合理嗎?貴在對的地方嗎?這是一種有別於我長久習慣的消費哲學。
剛從台灣來瑞典的時候,我很不習慣瑞典的「不便」,在台灣有人幫我洗頭吹頭,早上幫我做培根蛋,三更半夜幫我熱宵夜,到了瑞典,這都是癡心妄想,原因無他,就是因為瑞典的「勞工太昂貴」了。後來我漸漸理解,「昂貴的勞工」這個在台灣聽起來很負面的詞,其實也代表著每個勞工和勞工的家人都能有一定程度的生活品質,而「便宜的勞工」是新興工業國家的一大優勢,而同時也代表著有一群「低端人口」,正過著你我都不想過的生活。
當企業負起員工生活或保護環境等社會責任,單價勢必會提高許多,各廠牌也必須致力於提升品牌形象和品質,以保住顧客的購買意願。同時顧客們為了享用這些高單價高品質的好東西,也會發展出成熟的二手和共享經濟市場。
我自己有小孩之後,才知道稍有口碑的童裝或是嬰幼兒產品,價格都讓人膛目結舌,而我身邊的瑞典親友大多只是一般受薪階層,孩子們用的穿的卻總是好牌子,讓我百思不解,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買的很多是中古貨,就算是買新品,也會愛惜使用,等孩子不用了就伺機脫手。
瑞典除了方便安全的二手販賣網站以外,各城市也定期舉行各種主題的跳蚤市場,人人都可以自由去擺攤。在我住的社區裡還有個「以物易物市場」,家家貢獻自己不需要的衣物,give and take各取所需,連買賣的手續都免了。我兒子從出生到現在近兩歲,我只在網上買了一個芬蘭箱,其他的衣服全部都是免費換來或是低價買到的二手貨,雖然不是新品,但都是無庸置疑的好產品。
瑞典幼稚園規定孩子們穿的衣服都要寫上名字,以免搞錯了。每次我在兒子的衣服上寫名字,都得先把前一個小主人的名字劃掉,有時前一個孩子的名字之前,還有另一個名字。Max、Viktor、Leo,看著這些衣服被那麼多孩子穿過,我心裡總是暖暖的。
去年一個夏季午後,我第一次去逛馬爾默市立公園舉辦的兒童跳蚤市場,一進去就被滿坑滿谷的人們和各色產品驚呆了。我在一個攤販上找到了德國製造的Schleich動物模型,問當時在顧攤的小女孩一個賣多少錢,小女孩看著我,歪著頭看想了想,說:「一克朗?(台幣四塊錢)」
這種動物模型一隻動輒就要台幣幾百塊,所以我說:「妳確定嗎?」眼角余光望向女孩身後不遠處的媽媽,她只是笑著看著我們,沒有干涉。女孩肯定的點點頭,於是我說:「我只有十元硬幣,我用十克朗跟你買這匹馬吧。」女孩睜大眼睛接過硬幣,轉頭跟媽媽說:「我賣了十克朗!」
臨走前我小聲和媽媽確認,真的OK嗎?她媽媽笑著說很多玩具他們也是二手買來的,沒問題。其實很多來擺攤販售的家庭,也不是想要賣多好的價錢,而是希望這些好產品的生命能在另一個家庭延續,不要淪為廢棄物。
那天用台幣四十塊錢買到的德國制動物模型,手工塗裝精細逼真,如果去玩具店買新的,可是價值不菲。我不禁想起小時候母親在家做代工,徹夜趕工縫製一袋又一袋的小玩偶。微薄的薪水和時間壓力犧牲了品質,這些粗糙的小玩偶在商場大概只能賣幾十塊,客人一時興起買來玩一陣子,一轉眼,就成了垃圾。為了盈餘,工廠壓低價格,壓低工資,和母親說,「沒辦法,生意難做啊!」於是母親趕工的時間更長了,這一切只為了讓更多人一時興起購買,然後成為更多的垃圾。
不過就是個玩具?
以前在學校念女性主義的時候讀到,男女分工的固化,從幼年時期的家庭生活就開始了,其中母親由於和幼童相處時間較久,在這個過程中更是扮演關鍵的角色。媽媽常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把「母親」的功能,比方說照顧,關愛等特質,複製到女兒身上,但對兒子就較不強調這些。我那時想,我以後當媽媽才不會這樣呢。
後來我的兒子出生了,過了近兩年,有一天我看到朋友同年紀的女兒在玩娃娃,幫嬰兒娃娃餵奶換衣服,我才猛然想起,我從來沒有給兒子買過娃娃,這個想法壓根就沒有在我的腦海中浮現過。於是我來到不知道去過多少次的玩具店,看到一整排走道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娃娃,我至今居然一直沒注意到。
但很快的我發現,這些娃娃數量雖多,卻都如出一轍,首先他們幾乎清一色是金髮碧眼的「洋」娃娃,而且99%都穿著粉紅色蕾絲花邊的衣服或是公主裝。我在整排陳列架上找到唯一比較喜歡的,是一個叫做Rubens Barn的廠牌。這個瑞典牌子的娃娃有各種髮色膚色,服裝也更寫實中性,看盒子上的說明,他們的每一個娃娃都是手工製造,平均每一個有超過100個縫製步驟,十幾年來他們和中國同一家小型生產線合作,確保勞工權益。我一看價錢,倒抽了一口涼氣,最後還是牙一咬放進了購物籃。在走向收銀台時,我心裡不禁苦笑,我竟然要買這麼昂貴又政治正確的玩具,這簡直也太「白左」了。
「白左」是歐洲華人社群對偏左歐洲人的貶義戲稱,大抵從支持福利、性別、移民政策等政治傾向,到不吃肉不吃麩質等等生活習慣,都可以歸類為「白左」行徑。我在台灣雖然自許為左派,畢竟在台灣要成為左膠的門檻大概是全世界最低的。但和我的瑞典「白左」鄰居們比起來,我至多只算是中間稍左,他們有些想法,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太「進步」了。
而如今我在玩具店裡的娃娃專區徘徊許久,最後買了一個典型的白左玩具,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但是,回想起小時候清晨看到媽媽坐在客廳徹夜做代工的身影,我想,偶爾白左一下也沒什麼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