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陰蒂：女性情欲地圖誰來畫？

有天晚上九點，我一如往常打開電視收看瑞典晚間新聞。在幾個社會事件、政策討論之後，主播開始報導某個瑞典大學的研究結果顯示，瑞典女性在性行為中達到高潮的頻率，比男性低了許多。新聞記者來到大學訪問主持這項研究的學者，這位學者大致分析了這個研究數據顯示的現況，並從生理和文化兩個層面提出幾種解釋。她臉色凝重，認為這是一個急需檢討的社會問題。

鏡頭一轉，女記者手上拿著一個陰蒂的模型，介紹說直到1998年，我們才終於瞭解陰蒂的樣貌。接著她在床上張開雙腿，把陰蒂模型放在自己的褲襠間以展示正確的位置。當主播開始繼續播報其他新聞，我才回過神來，問我先生說我剛剛沒看錯吧？

瑞典的情慾話題

第二天，這個片段在瑞典激起了一些討論。許多女性在臉書推特上讚揚感謝這位女記者Annie Wernersson，當然也有許多人表示不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人們反對的理由不是因為這個片段「不雅」，而是認為現在國內外有這麼多值得探討的大事，私秘性事的新聞價值，真的足以登上九點檔新聞黃金時段嗎？面對女性性愉悅是否有新聞價值的質疑，Annie Wernersson事後很簡短地回答說：「當然有，我不懂為什麼沒有。」

北歐社會性觀念開放是我在來瑞典前就略有所聞的，而那時我也自認對情慾話題有一定的接受度，畢竟台灣朋友圈裡的餘興話題也常流連肚臍以下範圍，大家聊起來是肆無忌憚、樂不可支。然而來到瑞典，我發現瑞典人對性事態度又不太一樣，談起那檔事多了觀察探討的興味，少了曖昧逗弄。

瑞典對酒課重稅，在酒吧餐廳點酒更是出奇的貴，口袋不夠深的年輕人在去酒吧派對之前，通常會帶著自己買的酒先在某人家裡喝到半醉，以節省開支。在這樣的「熱身派對 pre-party」上，男男女女坐下來天南地北地聊，聊到性事的機率自然不低。有一次大家聊起當自己開始有意識的自慰，是用那些影片圖片助興，在場男性女性回想起當年的青澀純真都忍俊不住。有個人坦誠，小時候自慰時會在心中想著心儀的人，並佐以浪漫流行歌曲，惹得大家開懷大笑，同時也倍感溫馨。

另一次大家酒酣耳熱之際，一個朋友突然搖搖頭說，在一夜狂歡後和新認識的伴侶回到家，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在爛醉中親熱，然後第二天醒來幾乎都不記得了？他個人更喜歡和伴侶先好好睡一覺，第二天早上一起吃點早餐，然後兩人回到床上，慢慢度過一個慵懶親密的上午。他話一說完，就引起眾人激烈的辯論，有的人說第二天早上他們宿醉難受的要命，哪來的興致親熱？也有的人同意可以考慮這種模式。在這樣直截坦然的討論中，沒有了台灣慣有的輕佻笑鬧，我反而每每落得滿臉通紅。

有一次不知道聊到什麼，一個男性朋友開玩笑說：「我承認我身為男人，難免會被下半身牽著走，女人在這方面就比男人冷靜多了。」他話還沒說完，就感到現場一陣緊張，我朋友艾咪回答：「女性情慾受社會禁錮何止千年，不好用『冷靜多了』一句帶過吧？」

讀日文系的艾咪日文流利，我們總是一起追日劇討論偶像，偶爾當她正色表露女性主義意識時，我才會倏地意識到她瑞典女性的一面。瑞典女性的這一面可能放到任何日劇裡面，都會讓男主角直說：「可愛くないな～真是太不可愛了。」

不只是女性，不少瑞典男性對社會期待的男性氣概（Masculinity）也時時帶著審視的眼鏡。瑞典的知名藝人和作者 Alexander Bard 就常針對 Masculinity 提出討論。他說：「今天，父兄們代代傳承下來的男性特質受到許多挑戰和顛覆，我認為與其把這視為男性認同的崩壞，還不如當作一個解放和創意的契機！」最近他展開了一個名為「北歐男子集會Nordic men’s gathering 」的企劃，召集來自北歐各國的150名男性在瑞典聚會，一起分享和討論男性在今日社會的角色。

記得之前在派對上討論起這位作者，對於他的動機和論調大家有褒有貶，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很有社會議題的敏感度和號召力。這時一個女生開玩笑說，可是就一個探討男性認同的發起人來說，Bard講話未免太娘娘腔了，很缺乏說服力。大家還來不及笑，一個男生正色回答：「男性氣概總是建立在貶低『非男性氣質』的基礎上，比方說娘娘腔。我覺得他這樣正好。」

畫地圖的人是誰？

話題拉回陰蒂。瑞典語裡有個片語： 「這不在地圖上。 (it's not on the map)」是用來形容一個難以理解或陌生的事物。很多瑞典家庭喜歡一起玩知識問答類的桌上遊戲，而每次遇到這樣的題目總是讓我大翻白眼：「乞力馬紮羅山是非洲最高峰，請回答它被發現的年份 (year of discovery)。」這裡所謂的「被發現」，指的總是被歐洲白人發現，畫在地圖上的意思。

客觀世界一直擺在那，畫地圖的權力卻不是人人都有。陰蒂這個每個女人都有的親密小夥伴，在漫長的西方歷史中，曾經多次被男性醫學權威「發現」、又推翻、又「再發現」。到十九世紀末期，佛洛依德大力貶抑陰蒂的地位。他主張陰蒂是女性身上殘缺的陰莖，陰蒂高潮是未成熟的，甚至是病態的， 而陰道作為陰莖的受器，才是健康成熟的女人性愉悅來源。佛洛依德無遠弗屆的影響力，又讓陰蒂在西方知識的地圖上消失了幾十年。（註）

雖然從六十年代以降，不同性學研究已經證實了佛洛伊德的謬誤，但是一直到今天，無法達到陰道高潮的女性，以及無法以陰莖讓女性達到陰道高潮的男性，仍然會感到莫名焦慮。長久以來，沒有陰蒂的男性們，爭相以自身投射去丈量繪製女性的情欲地圖，不止讓女性置身五里霧中，也造就一批信仰A片和陰莖增大術的男人們，在自己畫的地圖上迷了路。

傳統道德觀念對性行為的觀點和約束，擴及到對守貞、墮胎、性犯罪等方面的見解，直到今天，仍然有許多是基於由男性一手畫出來，一廂情願的世界觀上。因此，當女性終於可以拿起筆，用自己的經驗和立場去修改這張地圖時，扭曲偏誤觀念和常規，自然會一一現出原形。這個浩大漫長的修改工程，其實就是讓許多人聞之色變的女性性解放，又稱性革命。在2017年的今天，如果還有人誤認為女性性解放等同於性放縱，會破壞社會祥和，那只代表著一件事：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註：而在西方世界之外，許多文化則把陰蒂視作迷惑女性的罪惡，否定了女性的自我意識。中國古代典籍雖然對性事以及女性性器結構多有著墨，但不容易看出實際對陰蒂的瞭解有多少，相關著作也多出於男性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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