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阿里嘎該|考據篇 II】 操弄族群的統治之手

      「看不見的手」,又稱「無形之手」,是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用來比喻平衡供需的力量。自然狀態下的供需平衡是「看不見的手」,與之相對地,「看得見的手」這個詞被發明,指的則是制定經濟政策來影響市場交易的政府。
      這樣一隻操縱全局的大手,不只在經濟上,對於族群的變遷也是一樣。
      不同文化的族群爭奪有限的資源,本來就會產生碰撞、衝突和鬥爭,幾百年以來,這些碰撞、衝突和鬥爭不斷在臺灣這座族群多元的島嶼上演。若是不多加干涉,族群的擴張與變遷往往會達到某種平衡,但當政府伸出「統治之手」,制定對於部分族群有利或不利的政策,族群結構便會往某個方向傾斜。輕微地,擠壓族群的生存空間,極端地,則往往演變成為戰爭。
      花蓮的歷史,其實就是原住民與原住民,原住民與漢人,以及原住民與日本人之間的爭鬥史。其中,兩次相當重要的大事件,直接翻轉了當時花蓮的族群結構,並使三個族群幾乎從歷史中消失。

    兩族聯手對抗外來勢力
      第一個便是發生於清領時期的「加禮宛事件」。
      「加禮宛事件」,或稱「達固湖灣事件」,是噶瑪蘭族和撒奇萊雅族在1878年發生的聯合抗清事件。「加禮宛(Kaliawan)」是撒奇萊雅族與南勢阿美族對花蓮地區的噶瑪蘭族的統稱,而「達固湖灣(Dagubuwan)」則是撒奇萊雅族的主要根據地。
      撒奇萊雅族在奇萊平原一直處於主導地位──這點可以從「奇萊」這個地名得知。該地名來自外族接觸撒奇萊雅族時,誤將族名Sakiraya當成地名,因此,所在地的平原被稱為「奇萊平原」,而位於附近的高山也被稱為「奇萊山」。但在加禮宛事件之後,清軍幾乎剿所有加禮宛人和撒奇萊雅人,讓倖存的撒奇萊雅人躲藏在阿美族人中躲藏了百餘年。
      加禮宛事件之所以發生,必須從牡丹社事件開始講起。
      牡丹社事件是發生於1874年,琉球王國船難者漂流至臺灣,闖入原住民領地而被出草,日本藉口出兵,進而使琉球成為日本領地的事件。該事件不僅是日本第一次對外國出兵,也使得清國認識到臺灣戰略地位的重要,廢除了「渡臺禁令」,開始積極建設臺灣。
      為了鞏固花東一帶的防禦,沈葆楨於是提出「開山撫番」的經營策略,除了在花東設立官職、部屬軍隊外,同時也設置招墾局,招募大量漢人進入後山開墾。然而,說好聽點是開墾,說白了其實就是侵占原住民土地的過程。
      其中,加禮宛人又是受害最深者。
      最初加禮宛人會從原來宜蘭的根據地來到花蓮,便是因為漢人的大舉入侵。早在1776年,漢人林元旻由烏石港北邊的河流上溯,成功侵占淇武蘭,成為最早入墾蘭陽平原的漢人。20年後,1796年,漳州人吳沙便率領漳、泉、客家移民,大規模武裝進入噶瑪蘭,建立了頭城。
      原本漢人只能找噶瑪蘭人尚未開墾的偏僻田地耕作,但藉由種種手段,比如丟棄死貓死狗到噶瑪蘭人田地,使其認為不吉利而棄置,或是偷推田埂,使其田地縮減等,加上漢人人口的急速擴張,終於迫使噶瑪蘭人往花東遷移。在1830年到1840年間,以加禮宛社為首的六個噶瑪蘭社,成功入侵了奇萊平原,在美崙溪北岸建立新聚落,並逐漸凌駕原來在此地生存的泰雅與南勢阿美人。
      然而,不過短短的三十年,加禮宛人又再度面對相同的問題。儘管加禮宛人曾試圖從體制內取得土地所有權,也曾幫助清軍對抗太魯閣族,但在官府明顯偏袒漢人的情況下,在1878年(光緒4年)的6月18日,憤怒的加禮宛人聯合了撒奇萊雅人組織聯軍,爆發了加禮宛事件。
      事發的導火線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漢商私入加禮宛土地被殺害,而清軍下令加禮宛人賠償;也有人說是加禮宛人不滿漢人陳輝煌招搖撞騙,長期欺壓族人,加上為軍隊購買糧食發生爭議;還有人說,是因為當地的清軍欺侮婦女,加禮宛人為母系社會,到營理論時對方非但隱匿肇事者,甚至殺害前來理論的族人。
      不論何種原因,這場抗清行動維持的時間並不長。原先清廷因為加禮宛人為「熟番」,先派遣文官進行安撫,事件已逐漸平息,沒想到兩個月後的增兵,使衝突再度爆發。加禮宛人殺害了十名漢人,讓清廷決定以武力鎮壓加禮宛社。
      9月5日,清軍打算從美崙山進攻加禮宛社卻遭到偷襲,於是決定先攻擊撒奇萊雅族的達固湖灣部落,以孤立加禮宛社。當時,撒奇萊雅人在達固湖灣周圍種植濃密的刺竹林,清軍不得其門而入,在其他原住民的幫助下,得知刺竹林有三道取水門。然而這取水門實在太小,一旦進入便會被擊殺,於是採取火攻,以帶火的箭矢將整個部落付之一炬。
      撒奇萊雅人決定投降,於是推舉頭目古穆‧巴力克(Komod Pazik)及其妻伊婕‧卡娜蕭(Icep Kanasaw)前往軍營,沒想到古穆‧巴力克卻被清軍綁在茄苳樹上凌遲,伊婕‧卡娜蕭則被夾在剖開的茄苳樹之間,被數十名清軍活活踩死。清軍甚至命令撒奇萊雅人與阿美人在旁圍觀,用以殺雞儆猴。
      兩天後,清軍再次進攻加禮宛社,成功斬殺加禮宛社百餘人,其餘人各自逃竄。此時,原本持觀望態度的荳蘭、薄薄等社,以及太魯閣人,都加入了攻擊加禮宛社的行列,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加禮宛人終於投降,加禮宛事件宣告結束。
      事件過後,撒奇萊雅人與加禮宛人流竄各地,隱身各個族群。前者混入阿美各族,甚至在後來日人進行民族調查時,因害怕被追殺,而不願自稱撒奇萊雅族,被劃入阿美族的一支;後者也逐漸融入漢人或他族的社會,再也不敢宣揚自己的族名。而在此次事件中幫助清軍最多的七腳川社,則代替撒奇萊雅,成為奇萊平原最大的部落。

    薪資問題演變成的滅族悲劇
      第二個要提的,是七腳川事件。
      七腳川(Cikasuan),又被閩南譯為「竹腳宣」、「直腳宣」,是南勢阿美族中的一社。最初阿美人遷居此地時,見此地多柴薪(Cikasoyay),因而得名。如前段所述,在加禮宛事件時,因為協助清軍切斷撒奇萊雅族和木瓜番之間的聯絡,並剿滅逃竄的加禮宛人,被贈與大量銀帛,因而取代撒奇萊雅,成為奇萊平原最大的部落。
      然而好景不常。
      1895年,馬關割臺,日本人接手治理臺灣。一開始,日本人利用七腳川人與太魯閣群之間的瓜葛,時常徵用其為軍伕。甚至在1907年(明治40年),設立用以封鎖太魯閣群突襲的「北埔隘勇線」時,徵用數十名七腳川社的壯丁,編為隘勇。也因此,七腳川社人擁有大量火槍,且因長期被委以重任,而對日本政府採取對等姿態,時常有不配合政令的表現。
      1908年12月,原本被派往自家附近執勤的18名隘勇,因工作調動至遠方海岸,而感到不平,認為薪資過少,且值勤地離家過遠。不僅如此,當他們向頭目索取工資時,頭目表示警察未發,而向警察索取時,又表示已交由頭目分配,雙方互踢皮球。隘勇們認為這是警方與頭目故意苛待他們,於是在13日相約逃往山區。隔日,又有四名隘勇逃走,甚至發生襲警事件,造成一名巡查身亡。
      15日,七腳川派出所被七腳川社人包圍,不過被從花蓮港趕來救援的步兵成功擊退而返。本來只是少部分人的薪資問題,卻被日方認定為全社暴動,當晚便發動軍事行動,後續幾日,為了確保其餘南勢阿美五社順服,而命其奪取七腳川社之糧食,放火燒毀家具。最終使七腳川人在糧食欠缺的情況下,請求歸順。
      歸順的七腳川人被日本人分配到花東各地,七腳川社也被遷至今日之花蓮池南、月眉、溪口及臺東縣海端,被稱為「七腳川新社」。其餘不肯投降者,也在1914年(大正3年)時,與太魯閣群一同被討伐。
      而原來七腳川社的土地,則成為了日本第一座官營移民村──吉野村。
      關於七腳川事件為什麼會發生,有各種說法。其中一種說法,是七腳川事件,乃是日本人刻意誇大的行動,畢竟原本只是普通的勞資糾紛,最終怎麼會演變成為必須以滅社來解決的軍事行動?
      必須剿滅七腳川社的原因有二:一是為了取得樟腦,二是為了建設東臺灣的軍事防禦。
      1905年,日俄戰爭的勝利使得日本軍國主義抬頭。樟腦為軍需化學工業的重要原料,又因當時腦價上揚,取得樟腦成為重要課題,東臺灣擁有豐富的林地與礦業資源,無疑是首要之選。這就使得當時的總督佐久間左馬太,必須以更強硬的方式治理番地,於是推行了所謂「五年理蕃計畫」。簡單來說,便是武力鎮壓原住民,要求繳回槍械彈藥的政策。
      而如前所述,七腳川人長期藐視日人統治,又因防守隘勇線而擁有大量槍械,自然是第一目標。
      此外,當時東部開發中有一個重要建設:「臺東線鐵道」,其修築的區域也與七腳川社的生活領域緊密相關。而日人害怕七腳川人逐漸萌芽的土地所有權概念,會使得鐵道能否取得土地鋪設,遇到極大的困難。且當時私人的企業已經有移民東臺灣的先例,但一直不太成功,使得官營移民村的構想也逐漸成形。
      以上幾點,使七腳川事件的發生,近乎成為必然。

    族群正名和被遺忘的過去
      在經歷了百餘年的隱姓埋名後,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終於展開正名之路。
      從1980年開始,噶瑪蘭人就展開尋根與正名運動,並在2002年12月25日,正式被官方承認為第11個臺灣原住民族。緊接在後的撒奇萊雅族,也在1990年開始,經歷17個年頭,於2007年1月17日,被承認為第13個臺灣原住民族。
      不僅如此,在加禮宛事件中,受清軍凌虐致死的頭目古穆‧巴力克與頭目之妻伊婕‧卡娜蕭,也被封為「火神」與「火神太」。撒奇萊雅人每年10月會舉行「火神祭」,用以傳頌他們的壯烈犧牲,並提醒年輕一代千萬不能忘記過去。
      然而,如今被稱為「太昌部落」的七腳川部落,即使距離村子不遠處便立著七腳川事件紀念碑,年輕一代卻已幾乎不知道自己族群的過去。對於身為「七腳川人」的認同,逐漸被身為「阿美族人」的認同所取代。
      終戰後,臺灣的統治權又交給了另一批人,族群結構再次改變。原本容納日本移民的吉野村,如今成為了所謂的吉安鄉,花蓮港神社變成了花蓮忠烈祠,真言宗吉野布教所成為了今天的慶修院;達固湖灣部落,修築了一條位於原址附近的同名大道,臺東線鐵道,成了今天的花東線,美崙山則蓋起了公園。
      事過境遷。
      然而當初那雙擠壓原住民生存空間的「看得見的手」,如今又花了多少力氣,維護他們應有的平等呢?傳統領域的土地正義問題、東海岸環評未過的開發案、族語的逐漸消失、歲時祭儀的觀光化、社會上對原住民各種刻板印象歧視……許多的問題尚未解決。當然,這並非完全是由上到下的責任,透過由下到上的一同努力,有天或許真的能夠期待,臺灣成為一座多元民族和平共榮的平等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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