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九十五期

恭喜楚原獲頒終身成就獎　／梁哈金

　　前幾天，香港電影金像獎頒了「終身成就獎」給楚原導演。台灣這邊的媒體居然只有零零星星幾個報導。武俠片時代，楚原的電影在台灣隻隻大賣，現在居然這麼冷清，真不知沒落的到底是武俠，還是台灣媒體。

　　頒獎者是他的徒弟馮淬帆（現住在台灣，《精裝追女仔》裡那個小鬍子高個），楚原牽著小孫女上台，含飴弄孫一番之後，就說了下面這番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GB6dU0tvYU

『

將這個終身成說獎頒給一個終身沒啥成就的楚原，就是逼我講一句「受之有愧」吧了。我確實是受之有愧。回首半生，青衫人老，在漫長人生中，有開心時候，困難日子都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如意少。

我破了香港賣座紀錄，老闆即刻同我簽新合同，薪水加十倍，個個都說我是香港最幸福的導演。十幾年後我的戲不賣錢了，拍完幾部不賣座的片，就想拍《天龍八部》，開鏡前一日，方逸華小姐出來撕了通告，不給拍，進到辦公室第一句就問我，哪個給你拍《天龍八部》？虧本你有得賠嗎？最後兩句還說，楚原，你根本不懂電影藝術，你根本不會拍電影。那陣子人人都說我是邵氏公司最難堪的導演。

但是人生這兩個字，就是歡聲、淚影四個字砌成，沒啥奇怪，任何人無論昨日多風光、多失意，明日天亮一樣要起身做回一個人，繼續生活下去，明天總比昨天好，這就是人生！

不說你不知道，人生原來跟打麻將一樣吧了，有東南西北風，你打到北風時又是另一個人生，如果你好像我這樣，老到找不到工作，記得年輕要存些錢呀，老到好像我這樣，連終身成就獎這個老人牌都拿了，那你就應該，應該怎樣呀…….應該：管他天下千萬事，閒來輕笑兩三聲！

到老的時候，無論外面發生甚麼事，管他喜怒哀樂，管他恩怨情仇，全部都當他是菩提、明鏡，笑下就算啦。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最後我送給大家，我喜歡的幾句話：

當你回首往事時，不因碌碌無能而悔恨，不為虛度年華而羞恥，那你就可以很驕傲跟自己說：你無負此生！

多謝！

』

　　破了票房紀錄，應該指的是1973年的社會諷刺劇《七十二家房客》。所以「十幾年後我的戲不賣錢了」，大概指的是八零年代初，武俠片沒落了的那段時間。方逸華是邵逸夫的情人，幫他總管邵氏的業務，為人一向狠辣，楚原說的這件事聽起來也頗合她的為人行事。當時別說楚原拍的電影不賣，邵氏公司的國語片根本就被嘉禾公司的粵語片打得滿地找牙，最後只好停產，轉戰到TVB去拍電視劇。粵語片在1970年李小龍的《唐山大兄》開始復興，1975年以後，逐漸成為香港電影的主流。《七十二家房客》是粵語片，邵氏電影王國的滅亡，楚原也算踩了一腳。

　　由於粵語片的復興來勢洶洶，以及嘉禾公司掌握了李小龍、許冠文等明星，拍出許多賣座電影之後，主打國語片的邵氏公司在七零年代中期後顯得左支右絀。旗下的導演當然如坐針氈，楚原更是有九個月的時間沒有電影開拍，不管拿甚麼劇本去找老闆，通通被打槍。有一天他又拿了劇本跟老闆談，剛好倪匡在場，問他喜不喜歡古龍的《流星蝴蝶劍》？楚原根本沒看過，當然說很喜歡啊。邵逸夫就請倪匡寫了劇本，讓楚原開拍。

　　這是武俠小說史的大事。過去邵氏雖然有拍武俠片，但紅的都是影片、演員、甚至導演，而不是小說家，《流星蝴蝶劍》卻讓古龍大大的爆紅。七零年代的武俠片有一個票房保證的組合：楚原導演，古龍小說改編，狄龍主演，就是這麼來的。當然，對古龍最大的影響，就是他在爆紅之後，創作停滯不前，那幾年好作品銳減了，酒喝得更高級也更多了，得罪的人更多了，最終發生了吟松閣事件，對他的寫作和人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以至於他對武俠小說的改革啞然而止，影響了武俠小說的發展。這也是後話了。

　　這部片還滿好看的老實說。當然你要拿現代的武俠片，或是《教父》去跟他比較，當然沒得比，但敘事非常流暢，改編過的劇情雖然跟原著不太相同，卻也常能出人意表。場景美美的，演員很漂亮很帥，又有不少令人噴鼻血的鏡頭（不過我看到小蝴被關西三虎侵犯，自己很自動地躺到車板上還把雙手高舉時，還是大笑了）。楚原拍出了有別於張徹的陽剛、血腥、男主角往往慘死的風格，在當時實有開創之風。

　　他稱自己的武俠風格為：「較有戲劇性的武俠片」。其實就是文藝風格的武俠片，因為楚原是拍文藝片出身的。難怪他能夠跟古龍的小說一拍即合，因為古龍也是寫文藝小說出身的，他的武俠其實也是文藝武俠小說。所以楚原可以說是武俠電影版的古龍。

　　但還是有差異。古龍的小說有一股靜謐、空蕩、幽深甚至憂鬱的氣味，跟楚原的華麗風頗有差別。而且古龍的武功是一擊必殺，很少有冗長打鬥，楚原卻是鏗鏗鏘鏘打老半天。可能也無法，畢竟是武俠片，觀眾還是要看武打。

　　我一直覺得，王家衛才是真正可以拍出古龍精髓的導演。可惜他一直都沒拍古龍。不知為何。

　　從1976年到1980年，楚原一年到頭都必須在片場昏天暗地的拍片。主要是古龍的作品，拍了十幾部。據他說，他的國語武俠片都是在台灣大賣，香港已經是粵語片的潮流，就算是古龍，也無法扳回劣勢。1980後，連台灣的觀眾也對武俠電影產生了審美疲勞，所以楚原又開始「無得撈」了。

　　但此人當真多才多藝。導演不幹了，他就改當演員，拍電影電視劇去了。雖然也多半在演一些甘草角色，但至少「有得撈」，如他在《警察故事》演的反派角色，也頗令人印象深刻。所以一直到2004年他71歲，還有電視劇的演出。

　　邵氏電影公司在1987年停產，轉戰子公司TVB，專拍連續劇之後，旗下的演員和導演，要在電影行業持續生存，相當困難。我看過一則關於武俠大導演張徹的報導，說他後來都沒人要找他拍片，只好待在家裡一直寫劇本，死後別人從他的遺物找到一百多個劇本。這還不是最傷心的，最傷心的是這些劇本太過時了，都不能用。一代英雄，蕭條至此。有的演員甚至落魄到窮途潦倒。這就是為甚麼楚原最後要說，年輕的時候記得多賺一點錢，老了之後才能笑看人生。像狄龍這樣的大明星，如果不是《英雄本色》讓他開啟第二春，恐怕也要鬱鬱而終。

　　楚原從五零年代末拍文藝片，以《可憐天下父母心》成名，到七零年代拍武俠片，帶起了武俠片的熱潮，捧紅了無數的演員，可謂半部香港電影史。恭喜他獲得這個終極肯定。相對於他的成就，相關的報導和慶祝，實在是太冷清。不知為何，我總有種「台灣人不關心香港」的感覺。今日的香港，就是明日的台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