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一大,讀書就有點不求甚解。簡單的說,一本書讀起來,究竟講了什麼,並不注意。注意的反而是文章中的閒筆,或者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趣味。
想到周恩來的一個對聯,說: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如今不大與人共事,有無肝膽不奢求。從無字句處讀書倒是常有。比如看完一本哲學書,記住的只是一道十八世紀流行的燉菜。風馬牛不相及的時候,別有樂趣。——當然,我確定周恩來這幅對聯的意思不是我說的這個意思。提醒一下,避免誤導。
所以翻格非的這本講《金瓶梅》的書,首先入眼的就是鰣魚。鰣魚乃江鮮之首,如今已經滅絕了,但明萬曆年間,還是可以常吃到的。鰣魚吃的是時令。西門慶送魚給他的浪蕩朋友,朋友當然要表揚他,道,就是朝廷還沒有吃呢,不是哥這裡,誰家有?這麼一表揚。大致看出西門大官人的豪奢。格非還看到一層,道,鰣魚產地最好的是長江南京到鎮江段,可是要送到小說裡寫的山東臨清可是千里之遙。說明了那時候漕運物流的發達。鰣魚捕好,用冰塊鎮著送到北方。大幾百年前那時候的中國,南北也是如此的通暢。歎為觀止。
但當時南北的觀念,卻有著極大的差異,陳寅恪先生說山東蒲松齡寫的狐仙,楚楚動人,風流不羈,好像是夢裡見到的。其實是其年輕時候跑到南方中真實見到的南方女性。比如柳如是那樣飄忽的女子。回去後,念念不忘,寫到文章的時候假以想像、變成了虛幻的狐媚。當時南北開放度的差異,由此可見。
古代的北方重農,南方重商。有人說蘇州人好吃懶做,要把那些二流子全抓起來加以懲戒。雍正皇帝就批示曰,抓什麼抓,蘇州什麼地方,繁華盛景,隨便怎麼混都能有口飯吃。真要他們做什麼重活也是幹不了的,由他去吧。
南方經濟發達,市民階層富庶,不愁吃喝的時候自然想多一點男女之事。於是黃色文學發達起來。就時間的交錯判斷,蒲松齡可能就讀過《金瓶梅》。他批評說,世風日下,說有些淫史居然將妻子叫做“太太”。過去,只有士紳的母親才能叫“太太”啊。蒲松齡說的淫史,指的應該就是《金瓶梅》。
張竹坡說《金瓶梅》的書名非指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之三人。而是應該讀為“金瓶裡的梅花”,“金瓶梅三字連貫者,是作者自喻。此書中雖包藏許多春色,卻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費盡春工,當注之金瓶,流香芝室,為千古錦繡才子作案頭佳玩,斷不可使村夫俗子當枕頭物業。”說真的,一本小黃書,也看出階級的意味。難怪後來的毛爺爺要省部級幹部人手一冊。讀完容易讀通不容易啊。當然,我也覺得寫出這樣一本大書的人在起名字的時候品位不會那麼低。低到像我們這些寫頭條號的作者,恨不得把一篇文章的所有香腥臭含沙射影全部搞到題目上去以攬關注。
作為古代一個大財主,西門大官人居然不買地。對田莊地主沒有任何興趣。倒是值得好好想像的一個現象。說明什麼?說明當時時代發展到脫離鄉村化——怎麼可能?君不見幾百年的今天中國人無不以買地買房為第一要務嗎?
《金瓶梅》裡的人物幾乎無人不商,兩個尼姑造訪西門家,名義上講講佛法,實際是為了兜售手裡的經卷。老太監經營的磚頭廠。但就幾乎沒有怎麼寫到農民和農事。難怪西門慶不買地。書裡找不到人種。
為什麼書中的商業如此發達,說白了,還是當時的法律有威嚴,法制精神很貫徹,西門慶與蔣竹山搞商業競爭,以當時西門慶之富貴,以及其在龐大的官場勢力,與蔣竹山實力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但要搞一個小小的蔣竹山,還是處心積慮大費周章。西門慶找兩個小流氓幫忙,小流氓是怎麼幫這個忙,可不是直接跑到蔣竹山家去打他一頓,就像如今所謂強拆一樣。這兩小流氓的手段也是偽造一個借票的文書先,去要蔣竹山還錢。不還錢是吧,一根繩子幫了送官而已。注意,是送官!
而且這個偽造借票,可是做的相當的仔細,甚至可能專門請教過法律人士。徐忠明研究,說偽造的這份借票,與明代今存的契約樣式完全一致。明代的法律規定民間借貸利率為百分之三,。而《金瓶梅》裡則多為百分之五(央行借貸與民間借貸確實從來不可能統一)。但兩個小流氓為了使這份借票在法律上無懈可擊。居然就特別寫明為百分之三。用心之細微,令今天人汗顏。說個題外話,每回在央視看人認罪(腦補之前有个书商從香港偷渡回來自首的新聞),網路上馬上就洶湧出來許多人指出其中跌破眼鏡的大漏洞,行事之粗糙,叫人不忍直視。要是這些官府人員要有這兩小流氓的認真勁,何愁社會不和諧。
打住,不抄了。
晚上不睡覺,讀幾頁書。最近天冷凍壞了水管,幾天用水極不方便。今天轉暖,水管出水,心情大為暢快。中午吃飯的喝一點酒,居然就喝的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才看到股市的起起伏伏。忽然難以言狀眼下這個局面。
鰣魚滅絕後,我們致力於吃刀魚。刀魚最貴的時候,南通某鎮上的電力局長跟我講,他是直接跑到漁船上一條一條的找,找到三兩這麼大的只找到八條。用冰塊放在礦泉水瓶子裡。準備帶到北京送禮。結果在機場被攔下,不讓他帶上飛機。當時有旅客目睹,當即就有人出幾倍價格要將這幾條魚拿下。搶手到不敢丟手。——局長在酒桌上跟我回憶此節往事的時候,依然說的津津有味。如今反腐,刀魚的價格大跌。朋友老說趕上時候,一起去吃上一頓,就是沒趕上。卻莫名其妙的有些感歎。某些事情,屬於條件反射式的正義,卻未必帶來想當然的善果。
格非是小說家,讀《金瓶梅》卻讀出滿滿的學術味道。這點倒不如另一個小說家劉心武,劉心武讀《紅樓夢》,直接讀出一套柯南探案集出來,全是滿滿的大陰謀。不過格非的小說寫的很好。王朔說自己從上海的實驗小說家孫甘露那裡得到如何使用文字的啟發。格非和孫甘露差不多,也是很實驗,就是淺顯很多,至少我看孫甘露,每句話都喜歡,就是不懂他全篇要寫什麼。讀格非就沒有這個障礙。不過孫甘露人長的好,又是上海人,有腔調。穿衣打扮都是拍雜誌封面的水準。
是的,生活就是一場漫無目的的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