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0|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身〉

      妳記得,室友曾經說過,昏倒通常是身心無法負荷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身體無法支撐,然而心靈卻還可以應付,就可以依靠意志力;倘若心靈疲憊不已,身體還有能量,至少只是做事緩慢,但勉強還能支撐。
      妳從來沒有昏倒過,所以也不知道這話是否屬實,不過妳堅信不已。整個系統都崩壞之後,自己好像才會停擺。但有時候妳又會想,人體好像也跟機器一樣,一個小齒輪壞了就會天下大亂。不知道自己是屬於哪一種。
      知道這些,好像就能更加掌控自己,知道要用什麼去預防。就像感冒、疲憊跟歇斯底里,用各種方法去加以控制,大概是這種感覺。雖然妳已經從三月底感冒至今,身體跟情緒又不受控。但妳還是愚昧地堅信著自己有天真的可以去避免這些。
      身體某些地方總會不定時地劇痛,通常都是胃,再來是腸。前幾天右胸下方突然痛了起來,妳去查了才發現那裡是肝。這幾天甚至連背部都從內泛出疼痛。妳望著行事曆發呆想著自己哪一天可以去看醫生,查著公車是否會到那家醫院。
      以前的妳會去Google是否有這方面的必要,有天妳發現不管是什麼最後都會導向癌症,妳就放棄擁有這些多餘的焦慮。不如就去看醫生,可能會被唸大驚小怪,但總比以為自己來日不長好。
      肌肉痠痛的時候妳總依賴貼布,那是離家有一些小距離的私人中醫診所賣的,味道妳很喜歡。有陣子妳用罄了手頭所有的痠痛貼布,只好跟母親求救。待她寄來五包,妳卻已經習慣不貼了。至於內部的反彈,妳卻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去使它們好些,於是妳開始忍耐,想著有天自己也會習慣。
      妳想起有一次實在難受到不堪負荷,吃完晚餐就跟室友道別,騎著腳踏車去附近的診所看醫生。當時微微下著雨,而妳又冷又熱,喘著氣又咳嗽,頭暈到以為自己會倒下。可妳還是堅持著到了診所,掛好號坐在旁邊等待。護理師一次次開門妳都會抬起頭,充滿希望的眼神,然後聽她叫了別人的名字。某次她問妳,妳的名字呢?妳惶恐地回答,她說好。大概再進去五個人之後,終於換到妳。
      醫生問,妳怎麼了?妳一股腦兒將這段時間所有的身體狀況都告知,說自己好像感冒了。醫生聽完只是淡淡地否決,沒有,妳沒有感冒。然後他看了看妳的鼻子、往妳的喉嚨噴了些藥。他說,「妳現在還會鼻塞嗎?」妳說妳沒有鼻塞過。於是他說,所以現在沒有對吧?妳默默地點頭。感覺腦似乎又開始失衡。「頭痛呢?會頭痛嗎?」妳從來沒有頭痛過,一直都是頭暈。「我開四顆頭痛藥給妳,妳備著吃,痛了就吃。」妳出去,領藥。
      妳仍舊乖乖吃藥,吞不下去還是硬要吃。撐著不要吐出來,妳想反正幾天後就過去了。然而妳到現在都還會頭暈,有時候暈起來妳都不敢亂動,怕自己會摔下去。
    宿舍外 / 鏡像。
      妳想起好久以前的喪禮,那個時候他們說:「妳的身體從此無病無痛。雖然短暫,但妳這一生也辛苦夠了。」妳喜歡最開頭那句,卻不懂後面那句想表達的涵義。妳不知道妳阿嬤聽到這些是否會感到寬慰,還是她會生氣地再次爬起來。
      喪禮上面,每個人都在極盡可能地說謊。只要表現的越悲傷就能得到擁抱,別人也會對你另眼相待。妳不會否定當下的那些情緒是假,只是看著他們流淚,妳不知道為什麼就哭不出來。妳聽著她的兒子在底下哭著說自己不會再犯,其他人的眼眶也紅了起來。多年後妳知道事情並非如此,謊言,大謊言。
      妳忘記喪期到底多長,只是隨著時間過去妳開始會盡力擠出淚水,免得別人用譴責的眼光看妳。那時妳才國小五年級,曾經幼稚地向家人炫耀自己沒有哭,妳現在很好奇當初怎麼沒有人打妳一巴掌。
      那次妳徹底淚流,是在拿著香的時候。妳要隨著他們走出去,肚子卻痛得不得了。妳說姊我的肚子好痛,她瞥妳一眼沒有說話逕自跟著大人走。妳忘記妳最後跟誰說,只記得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夾著妳把妳帶回家,一個轉彎的距離好長,妳渾身都在冒汗。
      那個伯公坐在那裡泡茶,妳永遠記得他小指長長的指甲。他看見妳就站起來,說了一句話。用手指沾茶水,在妳正臉前虛空地畫著什麼,然後用力按了妳的頭頂。一瞬間妳突然什麼感覺都沒有,全身放鬆了下來。無病無痛。
      親戚們對妳說:「妳阿嬤一定很疼妳。」妳心想才怪,某個大人們還沒決定拔管的夜晚,妳和姊姊偷偷在黑暗中跪著向神祈禱。後來媽媽走進來,她對著姊姊說,阿嬤最擔心妳了。那個時候妳覺得被全世界丟下了。
      妳記得媽媽帶妳上樓,說妳好好休息,然後離開。妳碰到枕頭的那刻開始哭泣,眼淚都停不住,嘩啦嘩啦不受控制。妳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妳丟掉了時間肆意放縱地哭泣,直到妳硬是撐起身子,走到鏡子前面,望著。妳這一生從沒看過自己這副樣子,一直到至今。那張臉太蒼白,嘴唇毫無血色,妳望著鏡中妳的雙眼,它們仍在不斷地滴水。妳疲憊地再倒回去床上,把自己蒙在被子裡。白色的被子,白色的。然後妳去洗了臉才敢下樓。
      妳想起他們說:「雖然短暫,但妳這一生也辛苦夠了。」如果是以前的妳,妳一定會氣得爬起來。後來才發現這些話語中隱隱藏著的溫意。辛苦夠久了,雖然看起來是短短的歲月,但辛苦夠久了,接下來的時間就請您好好休息吧。您的身軀不會腐敗,它們會在火中迸發出燦爛的色彩,就像您的一生。然後為灰,收納成罈,安置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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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活在此地、此時,完全接觸一切。他們活在純粹的事實裡。但他們無法活在真實裡,因為,哲學家說,通往真實的路徑必先穿過謊言與夢境。 娥蘇拉·勒瑰恩《轉機——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記》,嚴韻譯,繆思出版。頁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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