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南路,在經濟起飛到貌似看不到邊際與極限的80年代的我的童年時光、人稱「書店一條街」,據說全盛時期的重慶南路上、出版社與書店加起來起碼超過百家,說這條街是出版業百家爭鳴的兵家必爭之地是一點也不為過。早於我出生的60年代時、重慶南路便已書香飄滿街巷,不時有排隊搶買參考書的學生、長期倚著騎樓兜售書報的小攤聚集、還有一旁武昌街上透出浪漫燈光與高檔咖啡氣味的明星咖啡館... 這樣的場域,可想而知餵養了彼時文青、知青、憤青們的求知若渴,當仁不讓地成為台北城裡儲備各類精神食糧的重要糧倉、也應是城裡人想沉澱心靈與靜靜遊憩時一個適切的心之所向。
我還清楚記得兒時常被自稱重慶南路地頭蛇的爸爸帶來這裡「逛街」的過去--當時爸爸上班的公司就在這條路上,而小學生的我,假日最常與爸爸同來光顧的是比1984年開業的金石堂城中店更早在此插旗的東方出版社。東方出版社當時與金石堂城中店隔一條馬路比鄰,搞出版也開書店,店內有我當時最愛看的亞森羅蘋全集和許多被改寫成小朋友適讀、並友善地標上國語注音的西方文學經典小說。東方出版社是一整棟的,有顯眼斗大的綠招牌,總迎接我入門找一個角落窩著興味津津地讀它個一下午。不過,重慶南路上的東方出版社此刻早已不在、結束書店的運營只專作出版、並將辦公室搬到了承德路,現址則變成牛排館和藥妝店了...
而現在,我那一代人童年的假日閱讀遊樂場,又少了重要的一處。金石堂城中店,在開業34年後的今天,將正式熄燈關門,爾後這幢歷史悠遠的百年洋樓,將不會再是書店、沒意外的話也許又將變身旅店、如同這條街上其他提早畢業的書店老前輩們。
這家店,曾是我童年記憶逛重慶南路書店一條街的醒目轉角,而金石堂、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長大成人後職涯中無比徬徨的中場休息之前、一個短暫但關鍵的轉捩點。人生的路就是由沿路上太多的「想不到」構成,我想不到,閱讀這件事,從佔據我人生最多光陰的興趣、進一步轉成養活自己的職業;從一個買書來閒讀的人變成一個買書來賣給大家讀的人。那時在重慶南路上一手牽著爸爸的大手、另一手用自己小小的手拎書準備回家繼續讀的我,哪裡能想得到有這麼一天呢?
想不到的還有--書店一條街,已成商旅一條街這個事實。來金石堂城中店告別的這個星期六午后,算不清我到底路過了幾家旅館才走來它的跟前。在騎樓下的行走之間,不時有背包客們拉行李箱或抓相機與我錯身而過,而拎著書店提袋的人倒是少見了。
人滿為患。即將結束營業的書店裡,擠滿抱著各自不同情緒而來告別的人們,有真心想趁關店前的折扣多挑幾本書去結帳的客人、也有手執麥克風與扛攝影器材來採訪現場的記者。一樓結帳櫃台的收銀機開開闔闔的敲擊聲與發票及簽帳單被列印出來的嘎嘎響沒停過,店員與顧客反覆問答著最終的營業結束時間點。聽說自從正式宣布不再續租並要搬離這幢洋樓之後,金石堂城中店的營收與來客數是顯著倍數飆升的。如果這一切「盛況」能發生在就要揮別以前,該有多好、卻也多麼難得... 在書業裡一待快十五個年頭,我心知肚明著已然由盛轉衰的這個產業,正面臨多麼大的衝擊,不知道這衝擊能有多大而我們又能撐多久、一如當初極盛時期大家根本看不清也想不到高點究竟有多高。我不是在書業全盛的時刻、甚至可說是在它開始一步步下坡時加入,中途一度告離、卻又在繞了一大圈後又迴轉投身,到底是為了甚麼? 別問,因我從來就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最初,到底是怎麼跳進來的,那條來時路啊、方向感一樣很差的我如今也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必須心虛自懺,若非這家店即將走入歷史,我也不會重返它面前、再踏進來、再看它最後一眼。相見與相別離,在此時此地,原來是一樣百感交集。而如是這般的告別,在閱讀風氣與市場不可逆地改變的時代之潮中,似乎是一首正要開始高唱的驪歌序曲、也貌似暫時看不到休止符... 可不可以、有沒有可能--我們不要在一切確定撐不下去而在我們的生命記憶中抽離解構之前,就能以實質行動愛書、嗜讀,讓這個感傷的休止符不要被一個又一個地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