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０四期

作為武俠小說鼻祖之《水滸傳》　／梁哈金

　　其實在正統的文學史裡，你是不會看到《水滸傳》跟「武俠小說」扯上任何關係的──甚麼啦，正統的文學史根本不會有「武俠小說」這四個字。有時想想也是挺妙的，民國時代，最多讀者的小說，不是鴛鴦蝴蝶，就是武俠小說，但你翻那些所謂「新文學史」、「近代文學史」，沒有人會稍微談談武俠小說家。好像魯迅、胡適、徐志摩他們的作品才是文學，武俠小說不是文學似的。

　　所以我第一次在葉洪生的《武俠小說談藝錄》看到他說《水滸傳》是「長篇武俠章回小說之先河」時，竟是呆了半晌。才想到，咦，我小學五年級就看《水滸傳》，國中之後看了那麼多年武俠小說，我怎麼都沒想過這件事。很多原本我們沒想到的書、不知道的書，都被他納入武俠小說史來談（比如《濟公全傳》、《綠野仙蹤》(一部清代的神魔小說，不是The wizard of oz)、《三遂平妖傳》），對照後世的武俠小說，也確實可以看到這些古典小說的影響。所以他說《水滸傳》是先河，那就是。

　　葉洪生認為，《水滸傳》對於後世武俠小說的深遠影響可得有五：

一、以章回體、白話文為其外在形式；古典文言退而為點綴之用。

二、以「亂自上生」、「替天行道」為其內在思想題旨；主持社會正義，為民請命。

三、表彰先秦游俠精神而不惜以武犯禁。

四、其穿針引線筆法及複式結構為後世所宗，長垂典範。

五、江湖豪傑群相結義、統一取綽號由此始。

　　這五點當然點點都對，只是簡略了些。從武俠小說的視角來看，我認為《水滸傳》還有很多的開創：

一、仔細描寫武打場面。

二、細寫幫內叛變的過程。

三、寫兄弟感情、江湖義氣。

四、描寫江湖生活細節。

五、少年英雄成長故事。

　　在進入主題之前，我先說說我最喜歡《水滸》的甚麼。我最喜歡這是一部男人的小說，只有男人之間的感情，沒有愛情故事（當然更沒有BL）。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武俠小說寫愛情。在《水滸傳》裡，女性要角都是禍害，潘金蓮、閻婆惜、李瑞蘭都是害人精，全都該殺而且慘死，要不然就是孫二娘這種，賣人肉包子的！這就對了嘛。沒我真的沒有厭女症，或有情侶去死去死病，我很喜歡郭大路跟燕七的故事，我只是不喜歡武俠小說好像要有愛情才能存活。鄭證因的《鷹爪王》也沒有半點愛情故事，還不是經典巨著。以前看《龍虎門》，也好喜歡女主角一個一個慘死。我只想看王小虎「霹靂電光毒龍鑽」鑽爆陳傲雲眼睛的畫面，然後再看石黑龍一直找老祖宗報仇，最後還被破了金鐘罩，慘叫吐血。誰跟你愛情。

　　《水滸傳》當然是第一部白話長篇武俠，因為事實上，《水滸傳》也是流傳下來年代最早的白話章回小說，所以他可以擔得起很多第一。不過作為金聖嘆口中的六才子書，它的偉大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第一」，而是其藝術價值。特別是它寫出了很多極精彩的人物，影響深遠。

　　我們今天來談談「九紋龍」史進。

　　史進的故事，可以視為「少年英雄成長故事」的始祖。當然就是他了，因為其他主角出現的時候，都是成年人了，只有史進第一次出場時，是個愛亂耍棍棒的十八歲屁孩。有一天屁孩在院子裡耍棍子，正耍得開心，覺得自己武功天下第一，沒想到旁邊突然有人說：

　　「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

　　屁孩大怒，轉過頭來一看，卻是個老頭。這個８＋９當然跟他叫板了，結果王進才一招就把他撥了個倒栽蔥，他一起身，撲通就跪倒拜師。這是個熱血的好漢故事啊。於是王進待了下來，花了半年的時間，讓他把十八般武藝全部學個精通。哪十八般武藝？有詩為證：

　　　　矛鎚弓弩銃，鞭簡劍鏈撾。 　　　　斧鋮並戈戟，牌棒與鎗杈。

　　每件都不容易學，史進卻在半年內「十分精熟」，一下子成了武林高手。半年有180天，平均十天學成一樣，史進真乃武學奇才也。這就是後代武俠小說最愛寫的「武學奇才」的故事啊。

　　學成了之後，王進就走啦，過不了多久他爹也去荷蘭了。史進繼承大筆遺產，一下子又成為了非常富有的武學奇才。嗯，這個角色寫到這裡，算是非常帥對不對？何況他叫「九紋龍」，身上有刺青，還是刺了九條龍，簡直帥呆了。可惜後來誤交損友，跟三個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強盜成了好朋友，結果就被官府追殺了。史進只好丟下家業逃亡。

　　這個角色不好做，因為他沒有甚麼很好寫到尖端的特色。他是個富家公子，也就是富二代，故事發展下去，就會變成富二代加入黑社會的劇情。《水滸傳》的精神是「官逼民反」、「亂自上生」，但一個富二代在階級上到底能不能歸類為「民」，是很令人懷疑的，畢竟「有錢人」跟「官」只是一步之遙麼，這樣的身分跟平民讀者距離太遠了。而有錢人沒有當官，卻被逼得造反，那就是你做壞事進入黑社會囉，這種劇情是得不到讀者太多同情的。

　　所以史進這個角色，也只落得帶出「魯智深」這號人物，便一路墮落下去。原先他殺出官府的包圍時，強盜朋友勸他落草，他鐵錚錚地說：「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汙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結果遍尋師父不著，再次出場時，他竟然因為盤纏用盡，而躲在路邊要搶劫了。後來魯智深想邀他入梁山時，他被官府擒住，要靠梁山兄弟搭救；更後來在芒碭山與李袞、項充交戰落敗；又後來因為信任娼妓李睡蘭，結果被她出賣了，讓官府關了大牢，還要梁山兄弟去救，簡直越活越窩囊。

　　史進並沒有像一般武俠的少年成長故事一樣越來越強，反而越來越不像話。最後在打方臘時，被「小養由基」龐萬春一箭射死。這個角色算是可惜了。

　　他在三十六天罡排第二十三，好後面。連金聖嘆也只把史進列為「上中人物」，因為「他後半寫得不好」。其實他不僅「後半」寫得不好，他簡直長大之後就寫得不好。個性上屬直率，但又沒魯智深那樣粗魯，李逵那樣莽撞，所以並不特出；武功雖然高強，卻也沒有戴宗那種神通、花榮的神射、或武松打過老虎。人長得帥，但水滸不寫愛情故事，所以他無法成為楊過，帥沒用。於是魯智深一出場，他的光環馬上就被蓋過去，一路被各種人蓋到小說結束。

　　但我小時候還是很喜愛他。因為他的綽號非常ㄅㄧㄤˋ，而且是武學天才。平江不肖生《近代俠義英雄傳》一開場就大談《水滸傳》，以及講述「大刀」王五被山西老董一根竹竿折服，拜他為師的故事，豈不也活脫脫跟史進拜師王進的情節致敬？史進的少年成長故事，以及史進的形象，絕沒有斷在《水滸傳》，而是被後代的小說家們不斷仰慕著、並不斷模仿著的。

　　所以九紋龍史進，可以列入我的「水滸人物排行榜」的第七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