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明日,我們的靈魂將遠航

文|阮慶岳 《世紀 王大閎》
《世紀 王大閎》
《世紀 王大閎》
中國傳統建築與現代性作對語
王大閎1917 年生於北京,父親王寵惠是國際知名的法學專家,曾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外交部長,以及行政院長、司法院長等職務。身為獨子的王大閎,因為父親擔任海牙國際大法官的緣故,十三歲進入瑞士他稱為「畢生難忘」的栗子林中學,以及接續就讀了英國劍橋大學建築系,與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尤其在後者,他與貝聿銘同時受教於包浩斯的創辦人、因避戰遷住美國的建築教育家格羅培斯。
王大閎、貝聿銘與長年旅居德國已離世的李承寬,大概是台灣最熟悉的首批戰後華人建築師。王與貝是同窗,彼此偶有書信往返,但一個翩然於國際政商與明星建築舞台間,一個據守台灣六十餘年如一日(王大閎來台灣後,前五十年未離海島一步),人生方向與建築態度南轅北轍。
王大閎的建築作品包括有台大學生活動中心、林語堂宅、濟南路虹廬、登月紀念碑計畫案、外交部等,可作為代表作品的,大約公認為是國父紀念館與已被拆除的建國南路自宅。
王大閎曾說:「國父紀念館是我最艱難的設計,而登月紀念碑則是我自許最具有深遠意義的作品。」登月紀念碑1970 年代時曾經引發台灣社會的熱烈迴響,當時外交部長魏道明積極推動捐贈這個高逾二十層樓的優美作品,作為美國獨立兩百年的禮物,後來因台美關係與政治環境的改變,讓計畫案胎死腹中。
無論如何,登月紀念碑還是讓我們見到王大閎對人類與科技的未來,積極也善意的某種期許態度。而國父紀念館與建國南路自宅,皆是嘗試將中國傳統建築與現代性作對語的經典作品,國父紀念館回應的是大我的文化承傳與符號轉譯,建國南路自宅則是面對私我的生活/生命語境思索。
1980年王大閎於天母弘英別墅。
若是拿王大閎與李承寬做比較,雖然兩人同是令人景仰也難及的優秀建築人,但我看他們時,還是會把重點放在他們建築價值的差異性上。我覺得王大閎是在思索東方既有的傳統文化,如何能在西方價值主導的體系裡作延續的問題,文化(尤其是文人的文化)是他建築作為的重心。李承寬的建築則是建構在西方啟蒙運動的「人本」理性思想上,是以個體主觀意識作出發,對客體世界所提出對應的演繹,可說是以人(尤其是個體)為中心的建築作為,其中雖然有老子思想的流轉,實體操作上的主脈絡卻沒有清楚對此顯現,與王大閎以文化作為建築語言的實體性格並不同。
因此李承寬的建築,是完全可以置放入西方近代建築史,一點波瀾也不生的平順自然;王大閎的建築,目前則還放不入西方建築的架構,因為對他們而言,這種文化性是一種地域對現代化主流發展的反撲(西方從不需思考文化性的主體問題,因為他們的建築就是文化主體)。對他們而言,王大閎的作為可能是有趣的現象,但目前只能收放在現代建築史的附錄裡,當地域性的現代建築來看。
自傳色彩的科幻小說《幻城》
王大閎相信人的全面向可能,除了早年譯寫的《杜連魁》外,同時也繪畫、作曲及寫作,而自年輕就撰寫起、帶著些許自傳色彩的科幻小說《幻城》,應該是王大閎在建築之外,私心最在意的創作作品。
《幻城》是設定在3069 年的故事,九歲的迪諾王子被他統領地球的父親,送上一艘名為「梅杜沙」的太空船,開始一趟不知終點何在的探險/學習之旅。在這艘太空船裡,迪諾與他年齡相近的同伴們一起學習與生活,也有成熟的神父與學者隨行,以進行教育與對話。形而上的哲學思辯,優美的音樂藝術,不斷地流淌在日常的生活,幾乎像是某種對於古希臘文明裡,形而上與形而下、理性與感性,得以在日常生活裡自然交織的嚮往致意。
然而,這樣嚮往(烏托邦)與離世(太空船)的特質,隱約還是會讓我聯想起來《杜連魁》這本小說。王爾德與王大閎兩人,都曾經表達出對古希臘「全人」文明的歌頌,並對由理性主導的近世代文明,都以希臘文明對照作出感傷的哀悼或批判。然而比諸王爾德的悲觀,王大閎依舊寄予未知的明天,某種樂觀的期待,因此即令知道人造完美太空船的外面,是「冰冷的無止境黑暗時空」,迪諾王子依舊決定開始書寫他的前世回憶錄,因為他想藉此回返到那個「一度曾經擁有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當然,這小說也不免讓我們與王大閎極其特殊的成長經驗作聯想,譬如他在蘇州的童年經驗,十三歲被父親送到瑞士求學的過程,以及在建築領域登堂入室的挫折與迴旋轉身後的人生思索。此外,尤其可見出他藉由文學創作,所帶出來對生命意義與本質的凝看,以及對人類文明何去何從的某種憂心。
象徵了一種時代的存在
王大閎的建築作品,一直嚴肅思考西方的現代建築,當怎樣與中國傳統的建築藝術,如何在美學上接軌的問題,同時極端自律務本的對應建築材料與工法,喜歡用原質的樸素混凝土來作呈現,完全不會為了媚俗而去刻意迎合討好。這種嚴肅性與自制力,自然是因為心中有個核心理念在做規範,使自己得以長時堅持並不踰矩。
王大閎一世平淡專注經營建築創作,既不嘩眾取寵,也能長久堅持一己理念,更不輕易懷憂喪志的被現實所屈服。他在台灣這幾十年經營的建築成果,我覺得目前還是遠遠的被社會所埋沒與低估,但這其實並無妨,歷史至終還是會清明出藝術價值的真實目光。
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裡,我有幸與王大閎先生數度晤面,也匆匆幾次在電話過語。王先生話語簡約,非不得已絕不發表意見,更不以己見干預別人的想法,對每個人的獨立思考都有極大的尊重。有次,在台科大的演講場合,有學生聽到王大閎這樣談論自己的建築作為:「我從來沒做出來一件好作品。」於是舉手問:「如果如此,那王老師後悔作了建築嗎?」他迅即回答:「當然不後悔。」然後,他忽然轉頭問我:「你後悔嗎?」我一時楞著的,無法像他那樣決然說出話語來。
從我與王大閎來往的經驗與觀察,他從不眷戀權力與名聲,個性謙遜但具有傲骨,喜歡獨立行事不成群結黨,話語的簡短更是我平生僅見,是一個誠實也認真的創作者,對於自己與作品皆嚴厲不寬容。
於我,王大閎不只是一位傑出的建築師,他更象徵了一種時代的存在,以及正流逝中的某種文人風骨的證明,和時光回望時顯現的創作寬厚胸襟。最重要的,王大閎讓我們見到一種生命的品質,以及作為一個人的典範。
1968 年格羅培斯曾函寄王大閎一封手抄希臘詩人喬治. 塞菲里斯(George Seferis)的詩,這首受到王大閎珍愛的手稿詩裡,提到了簡單的重要性,清楚展露他輕盈樸實的人生態度:「⋯⋯已到了只說非說不可話語的時候了,因為明日我們的靈魂將遠航。」
一個純粹的時代靈魂,必然可以遠航在永恆的時空。
參考文獻
1. 王爾德著、徐進夫譯(1972),《格雷的畫像》,台北:晨鐘。
2. 王爾德著、王大閎譯(1977),《杜連魁》,台北:景象。
3. 蕭梅編(1995),《王大閎作品集》,台北:國立臺北技術學院建築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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