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四周聽完王增榮(下稱王大)的課後,有種感覺是從沒在建築系感受過的,即一種與生命呼應震動的感覺,這種感覺過去不是沒有,但多數是在哲學課上,如今在談論建築的課上感受到,可見王大的評論有碰觸到建築的核心。
王大表示,這四堂課都是以他的感覺、他認為的方式談論,意思就是不談學術理論、不賣弄專有名詞,就建築評論而言,的確不必引經據典或自成一套系統,只須就評論的點給予意見即可,重點在於點出問題並將評論的影響力放到最大,即讓從未學過建築的人也能聽得懂。再享受王大的評論後,本文將提供筆者對王大評論的回饋,除了記錄部分的演講內容,更作為疫情下學習、反思建築的軌跡。
王大說這次演講最大的挑戰與突破在於,過去評論是以建築師為軸線,談同一建築師不同時期的作品。這次則是以時間為軸線,談同一時代不同建築師回應時代的不同提案。筆者訝異的是,這樣的論述竟然是王大的第一次!?談論建築重點根本就不在建築師,而是在「建築」。談建築師背後的預設是,建築師對自己的設計有一套縝密的理論基礎、讓人可透過理性掌握有跡可循的設計理論,而每個案子皆有極大的設計主導權,且作品具有可共量性(比較)與連續性(積累)。這樣的盲點,除了過於一廂情願地聚焦、放大建築師之外,更忽略了建築在完成後,在綿延中的建築,必須透過作為生命體的人不斷閱讀才能理解。關於如何閱讀建築,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筆者拙著〈為什麼建築思考?〉(詳下連結)。
本系列演講主題為「建築4×2」,指以4周(場)每場談論建築的兩種對比,分別是:1. 建築與自然:自然VS再現。2. 建築與時代:歷史 VS當下。3. 建築與構築:空間 VS形式。4. 建築與生活:日常 VS儀式。從題目可知,王大已預設了建築的二元對立。筆者將試著從王大的論述出發,打破建築論述二元對立的狀態。
1. 建築與自然:自然VS再現
人類過去生活在自然中,如:山洞、穴居等,隨著環保意識的抬頭及「綠」成為一門生意,坊間充斥著各種再現自然的建築。然而,建築的再現自然不應該是將建築自然化,如:簡單在陽台上種樹、屋頂植草等,而是將「自然建築化」。何謂自然建築化?即以建築的方式回應、創造自然。從王大分享建築回應自然的案例中,筆者歸納自然建築化的幾種可能:
(1)以最少的方式介入的自然:如密斯(Mies van der Rohe)設計的法斯沃斯住宅(Farnsworth House, 1943),位於河岸旁樹林中,宛如帳篷般輕輕地將8根落住接觸地面,並利用大面水平開窗,將室外的自然引入室內、將建築引入自然。
(2)與自然共創的自然:如妹島和世設計的宮浦港碼頭(2004),以大屋頂、玻璃立面、細長的落柱,創造玻璃盒子與半戶外空間。除了視覺的穿透性,地面高程亦微微起伏(去過一次完全沒發現),創造一處在大棚架內人為(理性)下的自然體系。
(3)重現自然的運動的自然:如西澤立衛設計的豐島美術館(2010),透過由大開口的天井灑落的雨水與由地面氣孔湧升的水珠會相互聚合、分散、再凝結,形成一座感受自然運動的美術館。
(4)克服自然的表現又不違反自然本身的自然:如林靜娟設計的夢見蒙德里安的樹(2013),漂流木的特性在於,不再反映整體樹木的具象,而是反映樹木局部、漂流木本身的質地。透過漂流木矩陣化的構築方式,創造人類想像的自然。
從上述的案例可知,建築的再現與自然之光譜兩端分別是,減少介入自然(維持自然)及創造新的自然(人為的自然)。自然是多元的、開放的、有機的、無目的性的、非純粹理性的。人為自然建築化的自然卻是一元的、封閉的、無機的、有限的、有目的(機能)性的、理性的。回到建築的自然與再現,建築本身即非自然的,建築的自然也非為了再現100%的自然(是的話就直接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建築本身也非再現的,再現表示曾經出現,然而,建築的自然卻不曾出現在自然。「再現」應該理解為一種再現「人們心裡對自然的想像」;人們有多少種對自然的想像就有多少種自然建築化的可能。故有一種自然是建築的自然,在建築中保有自然的痕跡。
2. 建築與時代:歷史 VS當下
王大說歷史是記憶、歷史就是當下、歷史是一場迷霧。此論點如義大利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在《歷史論與實踐》提出的史學觀點:「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同樣的,建築的歷史與當下要討論的,不是將建築歷史化,如:仿舊、復舊等,而是將歷史建築化、以建築回應歷史、回應時代。從王大分享建築回應歷史的案例中,筆者歸納歷史建築化的幾種可能:
(1)政治權力的歷史:如修澤蘭設計的陽明中山樓(1963),方整的量體配上傳統中式的大屋頂,從外觀難以看出使用機能。如同封建時期的城堡,反映台灣戒嚴時期的政治威權,透不出一絲自由的、海島的氣息。
(2)融合西方思潮的歷史:如漢寶德設計的中研院民族所(1985),受西方後現代建築復古、碎化、多元主義的影響,既帶有現代性的形隨機能、又帶有中國的建築語彙(傳統閩南建築的亭台樓榭、馬背山牆),反映當時找尋中國建築現代化、台灣化的精神狀態。
(3)重新書寫的歷史:如黃明威、王顯銘設計的嘉義市立美術館(2020),以現代的建築語彙,重新書寫、調和、詮釋舊建築,在結構上結合舊有的木構元素與新的鋼構,形成一套延續歷史語彙的新系統。在動線上翻轉原有的主入口,以反映新機能與再生。
王大以東海圖書館為例,說明形式不能擺脫傳統的掌控又不能產生空間的流通性就不是現代建築。現代建築不是指物理時間上存在於現代的建築,而是現代風格的建築。然而,建築只有傳統跟現代二分嗎?不是現代建築就不能回應時代嗎?回應時代的答案只有一種嗎?又時代性是誰說的算?從上述的案例可知,若當下即是歷史,那麼每一棟建築接參與了歷史,就連建築的再現與自然亦是一種回應當下、回應歷史的提案。建築雖皆能參與歷史,但能否跨越歷史,卻宛如一團迷霧。「歷史建築化」不是指建築史,而是從台灣建築的眼光而非西方的眼光看歷史、研究歷史;打破建築歷史書寫的框架,以反映歷史、回應歷史進而延續歷史、甚至超越歷史,找到建築新的可能與意義。
3. 建築與構築:空間 VS形式
有些建築的構築反映其機能空間,有些建築則是表層的形式與內部的機能脫鉤,可不相互不影響。然而,建築作為一個整體,處理內部與外部是相同的,同樣有跡可循的、同樣在生命的綿延中流動。
有空間不一定有建築,如:樹蔭下、森林中,但有建築一定就有空間。哲學家柏格森甚至認為,知覺、運動、擴延先於空間;透過身體運動過程所產生的知覺,空間才被鋪陳出來的。先撇開柏格森哲學對空間的討論,建築的空間與形式要討論的,不是將建築空間化,如:量體的堆疊、切分,而是將空間建築化、以建築回應空間的問題。從王大分享建築回應空間、創造新空間的案例中,筆者歸納空間建築化的幾種可能:
(1)流動於內外的空間:如柯比意(Le Corbusier)設計的薩爾瓦別墅(Villa Savoye, 1929),除了現代建築5原則外(底層挑空、自由平面、自由立面、水平窗帶、屋頂花園),利用坡道的空間流動、開窗的視覺穿透及四周樹林環繞的景觀,創造建築空間的豐富層次與差異性。
(2)去中心化、去理性化的空間:橫溝真設計的富弘美術館(2005),在理性的建築設計下,創造一處模糊設計理性邏輯、沒有固定動線的美術館,並留下一些空間與空間之間空白、隱喻的空間、人進不去卻又看得見的空間、無目的性、無機能性、自然綠化的空間。建築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一個切片;反映著、關聯著部份的世界,讓時間下的變動也成為參與空間的一種機能。
王大說形式就是內容,然而,形不一定反映機能(直接表達),也能夠代表某種象徵(勾起人們心中的理解和感應)或含意(進入建築閱讀、使用建築而產生的理解與感受)。形隨機能的預設是,各種機能使用的空間大小、開窗與否、開窗的形式、室內或半戶外、與其他量體、與戶外環境的相對位置都有特定的、明確的機能用途。就像臥室可以是書房或健身房、客廳可以是餐廳或遊戲間,多機(工)能才是空間的本質,形隨機能不過是一個理想,是空間幻覺(illusion)的來源。
空間的「形」本是中性的、沒有內外之別,是透過建築化這個「機能」,賦予了空間性質差異。建築構築的空間與形式包含什麼?筆者曾任職於營造廠,某次看著隔天欲灌漿的斜屋頂、看著結構的美將被混凝土遮蔽之時,思考著,光有鋼筋的美是沒有辦法承重的,構築(形式)的美是力作用(運動)下的美及留下的痕跡,那痕跡包含了歷史與自然。
4. 建築與生活:日常 VS儀式
日常的建築就是日常需求的建築;儀式的建築是在空間形式上加上論述的建築,如:萬神殿的洞、現代建築的形式等。從王大分享建築回應日常儀式的案例中,筆者歸納日常儀式建築化的幾種可能:
(1)創造的日常:相較於將現代建築當作技術面的建築師、建築大量複製、以實用性當作遮羞布、掩飾想像與美感的缺失,看不見建築的本質。柯比意、葛羅培茲、奧圖等大師級的建築師則不但照顧其細節又推陳出新,在新舊之間看見創新的機會
(2)建築的日常:建築的不同路線之爭,如現代主義路線的差異衍生出粗獷主義建築,及范裘利(Robert Venturi)反諷現代建築呈現的真實性與矛盾性而設計的溫娜之家(Vanna Venturi House, 1964)。
筆者認為每座建築都宛如一個個的日常,都具有儀式的可能性條件,關鍵在於作為生命主體的我們是否閱讀建築。建築不只是圖片、照片、或一切關於建築的知識;建築亦不只有表達現實與象徵的作用,閱讀建築先是走進建築、使用建築、感受建築。不是走馬看花、局部、點到點的線性閱讀關係,而是重複、反覆、由一到多的曲線閱讀關係;一個永不過時、不斷理解的過程。
綜上,建築的自然是以建築的方式再現自然;建築的歷史是以建築回應當下;建築的空間是以建築賦予空間形式差異;建築的儀式是在不斷變動的當下閱讀建築的日常。不管是建築的自然、歷史、空間或儀式,都透過生命的綿延持續變動著。當我們批判現代性為何未出現在中國、批判傳統中國建築淪為技術傳承而沒有創造進化時,便陷入了由西方看東方的窠臼,而未「建築」思考。閱讀建築、念建築史不是要為了選邊站,建築思考非界定、定義建築(現代/傳統、感性/理性、複雜/矛盾等)、非以建築師思考建築,而是持續檢證建築的豐富性;建築作為一作品與文本,必須重複、反覆閱讀,建築思考便有不斷衍生新意的可能。最後,很佩服王大能夠一連在台上講4個小時,期待疫情和緩後讓我們重拾閱讀建築的日常。
參考資料:
202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