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有點來不及」
是枝裕和曾經說拍攝〈橫山家之味〉是對他母親逝世的一個療傷止痛的作業。 「療傷」這兩個字,確實是可以稱之為是整部片最深層的基調,但〈橫山家之味〉中呈現出的療傷,並不是傳達出一種雨過天青式的豁達,也不是盡釋前嫌的溫馨,相對地,這部片中的療傷意涵,更像是日文片名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走著走著)一樣,是一趟過程,是一種儀式。
如果只單看片名,先不考慮他的出處〈藍色燈光的橫濱〉的話,連續兩次歩いても的用語,透露出一絲絲「即使如此還是要不斷前進」的意味,這樣的表述給了我們一個想像的空間,究竟是「只要我們繼續走下去傷痛就不會再那麼痛了」,還是「就算傷痛忘不了,但我們還是得走下去」?
劇中的每一個角色由他們不同的背景、個性、社會角色形塑出來不同的價值觀與行為模式,造成他們對於長子純平當年為了拯救良雄而的溺死的這個事件有著不同意義的理解與反應。是枝裕和洽切合宜地將這些放入名為例行性活動的儀式中:例行性的聚集、例行性的備餐、例行性的準備、例行性的收拾,人物也像執行儀式的人員一樣,每個人都有基於他們的背景促使他們懷著不同目的赴會後可預測的種種反應,「扮演」著他們自己認為應該如此的角色,而且這些反應都因為隱藏了真正的「情緒」與「動機」而在行為語言表達上有所隱瞞。
這些情緒總是在行禮如儀的隙縫中,突然間閃瞬出來,彷彿窺見了角色的隱藏在底下的陰暗面,有時不免會嚇了我們一大跳,甚至對於隱藏在底下的心緒以及表現在人前的面具,這兩者之間的落差有一點不寒而慄。
當良多勸他母親隔年不要再找良雄來時,她表示說她就是故意要找他來讓他尷尬的;當良多要跟他妻子拿衣服時,他妻子為著丈母娘沒有多為自己兒子準備衣服而把累積一天的焦慮,焦慮這個家是不是不接受自己兒子的慍怒表現給丈夫看,但隨即她又得堆滿笑容地聽丈母娘再贈送衣服時尋問要不要再生一個小孩。當良雄離開時,行禮如儀仿若告一段落,各種「心聲」就這樣連串地爆裂開來,「他又胖了一圈」「為什麼我兒子要為這種人死?」「他像那個作家還是那個喜劇演員一樣地道歉」把對長子的期待,逝去的失望用各種情緒暴力地投射在對良雄的負面詮釋上,也彷彿讓對家人隱瞞自身失業狀況的良多把自己也給投射到良雄身上,當眾斥喝眾人說:「有什麼好笑的?」(然後把水打翻,行禮如儀中少數的失序)「當醫生有這麼了不起嗎?」「誰知道純平活著的話會是什麼樣子。」緊接著的就是眾人籠罩在夕陽衰颯的昏色以及尷尬的沈默。
表面和諧背後竟如此地暗潮洶湧,或許讓人感到似乎虛偽地恐怖,或許有些人的真面目我們覺得同情,或是有點厭惡,但反過來講這些角色不正是除了在這些隙縫中偶爾得到抒發以外也無可如何嗎?除了繼續行禮如儀,繼續走下去,他們又能夠怎麼樣?就算母親知道父親外遇,讓父親難掩尷尬地狼吞虎嚥,他也不過是用播著那首見證他外遇的〈藍色燈光的橫濱〉來進行小小的報復;就算父親還自以為是地維持著他對醫生這個職業的驕傲,面對關心鄰居的病倒,他也只能像個無助的老人一樣守在門口看著他被抬上救護車。〈藍色燈光的橫濱〉中的「走著走著」終究真的成為了只能繼續走下去的小小無奈。
在這些面具與底下情緒的反差之中,我認為良多兒子純史這一線是最有意思的。他私底下都稱良多這位繼父為阿良,但當堂姐紗月問起他平常會如何稱呼良多時卻說他平常稱他為爸爸。還有另一個面具是到劇情後段才揭露出來的:當良多的母親追著以為是純平的黃蝶時,純史跟他媽媽說:「他好奇怪喔。」媽媽回答他說:「死了不代表不存在,他就在你心裡」還說「你就是一半是爸爸一半是媽媽」。純史回問說:「那阿良呢?」「他也會是你的一部分的。慢慢的,緩慢但確定。」「偷偷地鑽了進來」。之後有一個畫面是純史站在無人的庭院裡頭對著已經逝世的父親講話說想當像他一個調音師時,我們才發現,他跟良多的父親說想當調音師是因為喜歡的老師,但真正原因其實是因為他死去的父親。
此刻我們頓時發現,其實一開始就可以發現,這一對沒有「參與」到純平溺死事件的「外人」,他們其實也經歷過失去摯愛的悲痛,他們的行禮如儀與情緒反應,也都是有個「事件」對他們產生的後續影響,並且兩件看似彼此無關的脈絡開始交相映照,甚至某些角色的心緒開始產生小小的位移:由追蝴蝶這件事的激發,讓純史不僅面對「死了不代表不存在」的對父親的思念,還說若是無法當調音師他想當醫師。以良多為代表的橫山家確實已經偷偷「鑽進」「一半是爸爸一半是媽媽」的純史心中。
「人生總是有點來不及」帶著過去的傷痛走著,即時傷痛不會忘記,還是持續地走著。或許傷痛也是來自於走著走著時我們不禁意地錯過那些即將逝去的人,錯過了該跟他說的話,就像良多沒辦法當下回答母親那個相撲選手的名字,或許他也不明白父母對於長子意外死亡後背後的反應,但當母親和良多同時都在異地想起那個相撲選手的名字時、當母親去世後他開始跟孩子訴說著黃蝶的故事時、當站在無人的庭院跟著已經逝去的父親對話時,當這些傷痛都在我們身體中被記住時,究竟是來不及,還是其實沒有那麼來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