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語〉執迷之蝶

這個下午，在某棟大樓一樓的落地窗前，我看見一隻銀藍色的蝴蝶一直在窗前拍翅，似乎想飛出去，但因為玻璃窗的阻隔，所以牠的努力徒勞無功。

外面就是廣大的世界，陽光正好，一株開滿了緬梔花的樹在風中輕輕搖曳著綠葉，也不知這隻蝴蝶為什麼迷路來到這室內，牠應該在風中，在陽光下，在花草間，在那個屬於蝴蝶的世界裡漫舞，可是，牠卻在這裡驚慌拍翅，不知何去何從。

其實距離這隻蝴蝶不遠處，就是一扇敞開的門，如果牠能發現門的存在，就能得到自由。然而牠卻始終在窗前執迷，飛不回牠的世界去。

我為這隻蝴蝶著急，思索著可以如何引導牠往門的方向飛去。就在這個瞬間，電光石火一般，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像蝴蝶一樣的W。

W嬌小可人，有一張心型的臉蛋，笑容很甜，喜歡穿及膝紗裙和那種芭蕾舞鞋一樣的平底軟鞋，露出一雙纖白的小腿，走起路來總是像在跳舞一樣地輕盈，身後一束長馬尾也跟著晃蕩。大家都喜歡W，只要看到她，就會讓人莫名地開心起來。

但自從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之後，W漸漸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還是及膝紗裙和平底軟鞋，但她的步履不再輕盈如飛；還是那張心型的小臉，但她的笑容少了，總是若有所思，顯得心事重重；一頭長髮壓在她的雙肩上，看起來更有著說不出的沉重，燠熱的夏天裡，她熱得脖子都出汗了。我問她為什麼不再紮起馬尾？W說，喔，因為她的男友覺得馬尾太幼稚了，不符合她該有個年齡。雖然我不懂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為什麼不適合紮馬尾，但並沒有繼續再問下去。

W的男友是個學成歸國的博士，在家族企業擔任高階職位，各方面條件都是上上之選，還拉得一手好琴。但是，人生太過一帆風順使他冷漠自負，並不好相處，許多時候都十分唯我獨尊。W在他面前往往必須低聲下氣，可是還是難以取悅他陰晴不定的個性。我曾親眼見過，只因為她遞給他一片口香糖時，沒有先把包裝的錫箔紙撕下，就讓他當場大發雷霆，在W不斷道歉之後，他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可是還是要加上責備的一句：「妳就不能更體貼別人嗎？」這句話未免奇怪，旁觀者都看得很清楚，該學著體貼別人的正是他自己。

或許也不必訝異，畢竟自我中心的人向來都是檢討別人而從不反省自己。可以想見，這樣的狀況並不是特例，而是兩人之間相處的日常。也可以想見，在這段感情裡，W顯然是壓抑的，被貶低的，但她沒有抽身，而是隱忍。

「不能怪他，他壓力太大了。」她總是為他辯護，然後又解釋似地加上一句：「而且，我們也快結婚了.......」

可是為什麼要和一個有情緒暴力的人進入婚姻呢？和這樣的人相處才真的是壓力太大吧。我並沒有問過W這個問題，卻是另一個朋友回答了我心中的疑問：

「因為她說，愛就是恆久忍耐，不離不棄。」

然而靠著單方面忍耐來維持的關係可以維持多久？需要忍耐的關係會有真正的快樂嗎？

自我中心的人不懂得如何愛人，也不懂得顧及別人的自尊。如果連身旁的人都無法好好對待，就算個人條件再好又如何？條件好是個人的事，個性好才真正的重要吧。W是個聰明的女子，面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卻少了一些靈透。

當局者迷。W可以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卻困在一段不快樂的關係裡，不敢離去，也不敢表達真正的自己。就像眼前這隻蝴蝶，廣大的世界明明就在眼前，卻執迷在沒有路徑的玻璃窗前。

那麼我自己呢？是否也有過執迷不悟的時候？是否也有過某個盲點？是否也當過在落地窗前驚慌拍翅的蝴蝶？

有的，我也曾經困在某種情境的迷霧之中不知何去何從，但自由的路徑其實一直存在，只是那時被執念所拘，所以沒有發現而已。因此我想，我很能體會這隻蝴蝶的感受。那時的我就像現在的牠一樣，明明可以看見世界的遼闊無邊，卻覺得世界與我之間隔了一層透明而堅固的屏障。

但是生命總會自行找到出路，該醒悟的時候就會醒悟，許多執迷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事過境遷之後回頭再看，就知道那樣困頓執迷的過程其實沒有枉費，因為也唯有度過那些晦暗的時光之後，徹悟才會發生，而人也會因此更了解自己。

那麼，W還在那樣的過程裡嗎？

我和W已很久沒有聯絡，後來也不曾再有她的消息，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和那個男人結婚了？

無論如何，總會有些改變，總會有些發生，也總會有些痛徹之後的醒悟吧。

大樓大廳裡的桌上插著一瓶香水百合，我抽出一朵，朝蝴蝶走去，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成功誘使牠停駐在花瓣上。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捧著花，慢慢朝門外走去。

外面有著大好的晴空哪，我對著蝴蝶說：別再飛到任何一棟屋子裡了喔。也不知道蝴蝶聽懂了沒，總之一陣風來，牠就飛走了。

我用眼睛追逐著蝴蝶的身影，祝福牠一路平安，也希望此刻的W一切安好。

親愛的，但願你能在我的文字裡，讀到自己的內心。

彭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