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日本特攝影集《超級戰隊》系列呢?那五人一組、身著緊身服與怪人作戰的電視影集一直是我的最愛。不同於一般人偏愛熱血具領導力的紅連者。我特別喜歡團隊中的二號角色藍連者。這部小說就是我以此為發想所創作,希望大家會喜歡。
01.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我時常轉學。常常在深夜半睡半醒中被迫整理行李趕撘最後一班火車離開住處,雖然當時年紀小,但我還記得被匆忙離開的我們所拋棄的房間模樣。那模樣像是被掏空內臟的大型動物屍體,冷清且孤寂。我手上提滿行李回頭看房間最後一眼,那被暴力扯開的抽屜,內容物就散落在附近,桌椅被掏空後扔棄到床上,失去棉被包裹的床看起來異常冰冷,窗戶一致性地被打開,從外面吹進強力的風,被隨手放桌上的紙張就隨著風的線條飄散著。因為整個「逃難似的搬家」過程父親都不准我發出任何聲音,也不許開任何一盞燈,於是房間的深處被黑暗默默的包圍。
我回頭看,感覺有人待在那黑暗中,正睜著眼靜靜的看著搬家的所有過程。
那不是夢,也不是幻想。手掌般大小的兩道微紫白光,像貓眼在黑暗裡面變化著,那變化的模樣像是在思考或是嘲笑。我能非常清楚的看見那可怕的眼睛,如果能夠放下行李走向躲在黑暗的眼睛一定能遇見什麼,只是我從沒也沒有這樣做。雙手提著行李跟在父親的背後離開住所到新的地方。
這種印象存在每次搬家最後回頭所見的畫面,凌亂的房間和黑處偷窺著我們的眼睛。每個細節實在太過清楚,久而久之我就分不出來那記憶到底是現實生活中實際發生過的是還是只出現在夢裡的虛擬場景。
我現在要說的故事發生在我國小四年級,十歲。國字已經認識不少,數學也正式進入四則運算。
那個寒假即將結束前,長達兩個月的感冒突然好了。父親跟往常一樣在深夜把我搖醒,什麼也沒說,低著頭默默地收拾行李搭上火車。深夜的火車站,冰冷且漆黑,火車發出比平常更大的聲響入站。
父親把頭高舉,視線終於決定在某個點上停留後開口說話:「很無奈讓你跟我這樣東奔西跑。我也知道一直轉學對你的學習也很大的影響,而且那影響多半是壞的。但是沒辦法,我的一生都在躲避什麼,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的定住下來。你是我的兒子,你也得陪著我逃跑,躲避那東西。」
我把頭靠在綠色的塑膠皮手把上,椅子的角度正好讓爸爸無法看到我的表情。我沒有出聲,藉此代表已經睡著或是不想接續這個話題。父親等我說些什麼,聲音卻被吸入黑暗裡面。他終於放棄,一個人無言的看著窗外,窗外的夜深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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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原來住在台北。父親一面在工廠工作一面在職業訓練局唸書。
工廠方面是淘汰性質的工作,大批沒有經驗和技術的年輕人坐在履帶前組裝腳踏車零件,懸掛在角落佈滿灰塵的喇叭瀉出能夠提振士氣的音樂。每個人的腳邊堆滿了提神飲料的罐子和煙屁股,只要有一點閃神或許就會發生意外。每個人都為了賺錢而來,並不想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失去任何一根手指,事實上,工廠的履帶每年都讓不少因熬夜而昏睡在工作崗位上的年輕人失去自己的手指。
父親從不在自己的座位上抽煙,每一個小時就到工廠外頭散步。一邊吸著手上的煙一邊看書,繞著工廠走一圈大概需要十五分鐘。在那之後,父親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工作。
職業訓練局的課程是有關電機方面的學問。父親和幾個不錯的同學輪流翹課,其他人必須幫沒來的那個同學做筆記。這些人都非常年輕,不過二十三、四歲,他們都已經有家庭,但沒有經濟能力。一個禮拜利用翹課多出兩天空閒,他們回到工廠,坐在履帶前面幫美國某個擁有廣大綠色庭院的二十三歲年輕人組裝腳踏車零件。
因為工廠方面的時間是三班制,回到家就已經累壞的父親常常窩在照不到太陽的角落睡覺。我從學校回來,只能看著他昏睡的臉和放在桌上的紙條。我買了兩個便當,坐在熟睡父親旁吃掉其中一個,另一個則是留在桌上等父親起床的時候可以吃。我留下一張紙條和月考的成績單,「請務必幫我簽名」我在紙條上這麼寫道。然後搭上安親班的接送車在安親班內度過夜晚。
曾經有人會問我:「台北哪裡好不好玩?或是台北的什麼地方你有沒有去過?」
對於這類的問題我都回答不出來,因為當時年紀還小而且每天就是從住處到學校,回到住處後急忙趕到補習班。我的台北,只是這幾個狹小空間的串連,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都市。而父親眼中的台北一定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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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擅長作夢,僅僅只是閉上眼睛靈魂就會隨著夢到達另一個地方。或許在一個充滿殭屍的墓園裡、或許是空無一人的大草原、或許是住滿女巫的城市,我在夢裡面害怕,我在夢裡面奔跑,在夢裡面飛翔。我會恐懼起床的瞬間,飛翔的視野隨著夢的結束而消失,身邊的掃把只是一把功能齊全的掃地工具。
我害怕從夢中醒來,但絕對不是逃避現實還是什麼病態的表現,只是年僅十歲的男孩對自己能力的想像在夢裡面得以成真這件事讓我著迷,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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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學對我來說是很習慣的一件事。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在新的地方認識新的同學和老師,對我來說像是一種本能般必備的技巧。我必須很快的從人基本的身體反應中觀察到他的個性。比如說怎麼樣的講話方式會有怎樣的個性,在哪方面不能招惹他,從走路和吃飯的動作中也試圖能看出這些端倪。仔細的對適合的人說適合的話就不容易招惹到一些不必要的事件。
新的學校是位於彰化縣的和東國小。
新的級任老師是一個瘦瘦乾乾的老女人,模樣讓人容易聯想到蛇,如果突然有一陣怪風,她或許會隨著風飛出教室。她很用力的把我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粉筆摩擦在黑板上發出很尖銳的聲音,她毫不在意,用相同力道寫完,寫得非常大,像是用盡全身精力去寫那三個字一樣。
級任老師抬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大作,滿意地點點頭:「陳進益同學從台北搬來,轉到我們班上。這是緣分,希望大家能多照顧他一點。」沒有人出聲,她把視線放在我身上「以後有什麼問題就問我或班上同學。」
我點頭,然後順著她的手勢坐到座位上。
這裡的一切都比我原先讀的國小還要小上許多,表面塗上綠色油漆的木頭很小、綠色的黑板從中間開始就膨脹翹起奇怪的角度、講台的高度只有鞋子這麼高、操場上面灑滿紅色砂礫一根草也沒有、安置在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四棟大樓中間大象形狀的遊樂設施很小、大門很小、小門更小。在這麼一個小地方卻有一處大的驚人,那就是教室後面的那片樹林。樹林幾乎佔了整座學校的三分之二,裡頭有荒廢的校舍、過去曾經望族留下來的宅院和一棟很不合邏輯的教堂。這片樹林是所有學生下課之後最好的去處,大家在裡面進行各種遊戲和編造各種可怕的鬼故事。
我把書包放在背後,屁股卻無法完全坐在椅板上,書包的厚度加上我的屁股看來是超過了椅子負載的範圍。桌子也只能放的下一本課本,除此之外並沒有能夠容納鉛筆盒的地方。我調整了一下,書包還是卡在屁股後頭,兩著之間一定要捨棄其一,不是把書包放在地上就是把屁股放在地上。我在骯髒的石子地板上放上一條本來打算拿來擦汗的毛巾,將書包放在上面。
這一低頭才發現坐在旁邊位置上的同學沒有穿鞋,一雙烏漆嘛黑的腳就這樣隨意踏在骯髒的石子地板上。視線環繞一圈,全班除了老師和我就是另一個趴在桌上睡覺的同學有穿鞋子。
老師乾癟癟的手在黑板上揮舞著,我的腦袋裡卻只有光著腳沒穿鞋子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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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鞋子的同學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穿著整齊,乾淨的白色制服上有熨斗燙出線來的痕跡,閃著特殊材質光芒的藍黑色短褲同樣乾淨的沒有話說,高級的白色運動鞋和精緻的五官,最重要的是在課堂上公然睡覺的勇氣讓我好奇。
我看著他的鞋子,有許多骯髒的赤腳從後面走過。我盯著他的鞋子,沒發覺他已經站到我的面前。
他說:「你是陳進益。」
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回過神來。我看著他,他的臉上露出非比尋常小學生的表情,有自信且有能力的微笑角度,眼睛在高挺的鼻子旁瞇成一線,看起來就像優雅的狐狸心理正在盤算著什麼。
我點點頭。
他說:「我叫于正昌。大家都叫我阿昌。你有外號吧!如果必須叫陳進益三個字的全名的話有點麻煩吧!」
我說:「我沒有外號。」
阿昌:「沒有外號就取一個吧!又不是每個人一出生就有外號。叫透抽怎樣,你的模樣讓我直覺的想到透抽。」
我說:「什麼是透抽?」
阿昌:「就是像魷魚一樣的動物,住在海裡,游泳的時候就把身體抽呀抽的前進。」
我說:「聽起來還不錯。」
阿昌像是要把臉笑破一樣的大笑起來,他連呼吸的方式都跟狐狸一模一樣:「你知道學校生活是怎麼一回事吧!大人都說學校生活就是社會的縮影,但是是什麼樣一個狀態的縮影卻沒有人會仔細說明白。」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只能微笑表示認同,不必要提出自己任何看法:「恩。」
阿昌繼續說:「把這個社會分成兩半,一邊是有體力的人,另一邊則是有財力的人。這兩邊同樣的擁有權力能夠掌控不少人,哪一邊比較高明也沒有一個立足點可以比較,很可惜的,每個人都必須選擇自己認為是對的一邊。沒有選擇的人相對的失去了選擇的權力,就跟蝙蝠一樣只能躲在昏暗的洞穴裡生活。」
這種場面幾乎在每一次的轉學都會遇到,班上強大勢力的人要求你選擇一邊投靠否則就會遇到大麻煩。通常這個時候,先找你碰頭的人一定是弱勢的一方,只要選擇相對立的那一方加入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我說:「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看看。」
相對於阿昌勢力的人叫做王彌力。如果阿昌是社會財力的縮影,那王彌力很明顯的就是社會體力的縮影。因為太晚入學已經十二歲的王彌力在外表上已經跟國中生沒有兩樣,憑藉著幼稚的正義感和自以為英雄主義的拔刀相助很快變成班上主要人物之一。只要班上的同學跟他抱怨在哪裡受到其他班級欺負,王彌力就會挺身而出去找對方理論,不愧是體力代表,王彌力的理論方法就是拳頭沒錯。
王彌力用閩南語對我說:「大家都是叫我黑牛啦!大概是因為我又黑又大隻很像黑牛吧!但是說真的,我可沒有牛這麼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用力量去征服那些用力量欺負別人的人,這是一種道德,比起好好認真讀書我覺得這個比較重要。」
我說:「怎麼判斷你征服的目標沒有這種道德呢?或許對方是跟你一樣的人也不一定。」
黑牛說:「管他的,反正這就是我的正義!」
這樣的回答讓我投靠這個陣營的興致大減,我還需要仔細慎重的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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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正昌和王彌力的影響力雖然不小,但對於國小四年級的小孩子來說選一邊站之外似乎還要更完美的選項,那就是等到有需求的時候再尋求協助。沒錢的人跟于正昌交往,受到欺負就找王彌力,這麼一來誰也沒有損失。
當然,我也可以選擇這麼做,用曖昧不明的態度來取悅兩邊勢力。事實上這是我十分擅長的一件事,但我這次並不打算這麼做。于正昌說:「沒有選擇的人相對的失去了選擇的權力,就跟蝙蝠一樣只能躲在昏暗的洞穴裡生活。」這句話似乎點醒了我。
雖然一直以來我都自詡自己有一套系統的生活方式和應對別人方法,這也一直是我生活的方針。但我才不過十歲,未來的生活就在現在決定了一切實在太沒有道理。把他想像一段出現在人生旅程中的叉路,就是先進去看看也沒有什麼問題,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再回頭,找到原本那條屬於自己的路繼續走下去就可以了。
我是這麼想的,也這麼做了。
坐在我隔壁的傢伙叫做黃明翔,看起來就像電視裡面非洲苦難黑人,捲髮大眼,黝黑的皮膚和淡淡悲傷的童顏,身體很大,四肢卻意外的細。
黃明翔說:「我從小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醫生說我活不到二十歲。每個禮拜要去醫院三次,比拇指還粗的針頭裡面注滿紅色的藥,順著血管打入我的體內。我從來就不怕死,而且打算用這種模樣的身體特別的活著。」
我仔細觀察他的手臂,上面果然佈滿令人心痛的針孔。
黃明祥說:「黑牛雖然強悍,但他的模樣只能讓那些能夠變成強壯的人學習,對我這種人而言,只能效法阿昌,用頭腦和金錢取得別人的信任。你決定要選擇哪一邊了嗎?」
黃明翔睜大眼看著我,似乎得馬上給他一個答案:「我比較認同阿昌,畢竟他是給我外號的人。」
黃明翔笑了:「能夠被別人賦予外號,其實就是自己的存在被認同。這句話你能接受嗎?」
我說:「我倒是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你也有外號嗎?」
黃明翔說:「阿昌也幫我取了一個外號,叫做慢龜。」
我說:「慢龜呀!在陸地上雖然爬的很慢,但是放到水裡卻能一下子就游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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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慢龜在大門口分手,他要回家吃晚餐,我則是從今天開始要到安親班上課必須在門口等娃娃車來接。
我說:「那就明天見啦!」
慢龜吃力的背著大書包,很賣力的朝這邊揮手:「再見啦!」
我靠在圍牆上,夕陽染紅了眼睛能看到的所有物件,小學生們穿著白色制服、藍色短褲,頭上帶著黃色的帽子,赤著腳走在沒有一根小草的紅色砂子上面。我習慣性的觀察每一雙光腳,慢慢從裡面發現一種跟鞋子不同的走路技巧存在。
于正昌站在我面前,跟上次一樣無聲無息,像一隻襲擊雞舍的狐狸,露出優越的眼睛。
阿昌說:「你決定了對吧!」
我疑惑的說:「你怎麼知道?」
阿昌說:「很多事情說了你不相信,但是你要相信,我可不是一般人。」
阿昌笑的很狂妄,不同於王彌力的自信,他是一種更內斂更深層的笑法。
一台娃娃車捲起大量砂塵來到門口,門縱向「嘩」一聲打開。
阿昌說:「走吧!」我跟著阿昌爬上娃娃車。
紅色的夕陽景象慢慢的被黑夜取代,我保持著自身的模樣和原則繼續向新的環境挑戰。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