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是迷霧森林】 立冬:停駛的那班列車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raw-image

「你幫我看糾察隊來了沒!」阿陞把書包丟到牆外,單腳跨過圍籬,小心翼翼地護著頸上的相機。

「搞不懂你耶,搭個火車幹嘛翻牆?」小橋咕噥著,東張西望地額間直冒汗,「火車不是天天有嘛?」

「人不翻牆枉少年啦!」阿陞雙腳落地,拍拍屁股,向小橋行一個童子軍禮,「掰啦,下此請你吃冰!」

阿陞轉身從小巷牽出腳踏車,風火輪一般奔向車站。

他要去搭南迴線,今天是藍皮普快的最後一個班次。在他的生命裡,很多事可以妥協,分數也沒有底限,唯獨火車這件事絕不讓步。

他從小就想當火車司機,他想在風景的最前線,啟動車頭,感受馬達與心跳共鳴,低鳴匍匐駛入世界,揭開所有人的視野。

但父親的夢想不是如此。父親為他規劃的藍圖,是當一個高材生,讀一流的大學,當科技新貴擁有成功的人生。阿陞老是不照父親的節奏走,自顧自賞玩路邊的風景。

對父親來說,他是脫軌的車廂,遲早要出事的。

這次翹課,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懷裡兜滿南迴的山海,硬著頭皮面對父親的斥責。

〆〆〆〆〆

「你考這是什麼成績?讀書是為自己,這道理我說過多少遍?」父親站在房門口,手裡拿著他的成績單,客廳的日光燈在身後一閃一閃。阿陞一股衝動湧到胸口,本來想回話,還是忍住了,低著頭整理抽屜裡的票根。

他試著讓父親的話掠耳而過,換上新版的火車時刻表。每個火車頭對應一刻分秒,在環島的軌道上或快或慢地前行。阿陞不只一次這樣作想:人就不能像火車一樣,依照不同的車種,奔赴不同的速度嗎?阿陞知道他不是自強號,只想在路上多磕絆一些時候,每站都停,慢慢向世界開啟車門。這樣不行嗎?

「你看你兒子,不把人當一回事,」父親轉頭大聲吼,「問他話沒一次回答的!」

「他聽進去了,你不要生氣。」母親接過成績單,「給他一點時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喜歡讀書。」

「誰說我喜歡讀書?他自己要讀高中,誰逼他的?」父親越說越生氣,音量越發宏亮,「你不要再讓他去車站了,都你寵壞的!火車只是交通工具,誰叫他去追火車?動不動就消失,誰知道他跑去什麼鬼地方?」

「好了,好了,」母親關上阿陞的房門,一邊向父親使眼色,低聲說,「不要再講了。老師說過,你這麼兇,他才不講話的。」

「那是他的問題,」父親的氣還沒消,故意撩高嗓子,要說給阿陞聽見,「一個人懶惰不讀書,連話都講不好,怎麼會怪到我頭上?」

「他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問題,」母親的聲音越放越低,近乎哀求地說,「他是你親生兒子啊!再講他又要離家出走了!」

〆〆〆〆〆

父親的責備讓阿陞喘不過氣,他本能地想逃,走得遠遠的,天涯或海角都無所謂,只要再也聽不見父親的責備都好。阿陞不禁又想起──那時候哥哥離家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哥哥長他十幾歲,是父親外遇生下的。那個女人生病過世後,哥哥成了孤兒。

「醫生本來說我不能生,」母親提起哥哥,有一絲不捨,「我想你哥也可憐,就接回來家裡住了。」

「後來呢?他為什麼走了?」

「他說要去練拳,住教練那裡。」母親無奈地搖搖頭。後來他慢慢知道,母親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出生之後,哥哥在家裡待不下去,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許對哥哥而言,這個「家」不是他的歸屬。

後來聽說哥哥也沒練拳了,下部隊當幾年兵後,在南部幫人養蝦。哥哥偶爾會傳訊息給他,逢年過節的問候,讓大家知道還有這個人。

阿陞對哥哥有些虧欠。他老是覺得,是自己把哥哥趕走的。如果他不在,哥哥就不用離開。也許對阿陞來說,鐵道不僅是鐵道,也是一場出走,或是一種尋找哥哥的想像。在時光飛馳之下,眼前的一切都過眼即逝,山啊海啊愛與哀愁,都在車廂之外。阿陞多希望自己是一輛列車,只顧著奔跑,讓世界穿過自己,無論什麼都往身後去。

〆〆〆〆〆

大學放榜那天,阿陞失敗了,他是一節脫軌的車廂,無法抵達父親預期的目的地。其實考試一結束,他就知道結果了。努力歸努力,只是成績不像買火車票,指定目的地後,就一定能抵達。他覺得,自己是父親人生無解的問題。

他漫無目的地閒晃,下意識又晃到火車站。車站裡人來人往,每個人行色匆匆,沒有眼神願意稍作停留。月台上傳來廣播與鈴聲,交纏的聲響都是時間的雜質。又一班列車要啟動,離站或到站,都是一個跨步之內的決定,誰也干預不了誰。

陽光曬在空蕩的月台上,像一班停駛的列車。阿陞又想起哥哥。

「可以去找你嗎?」他鍵入一串訊息,想了想又刪掉。眼前列車輾過種種可能,哥哥有空嗎?會不會嫌他煩呢?天光逐漸黯淡下來,冬日的淒寒漸漸從四面而來。灰濛的天空沒有答案,這無解的背後,是不是有神莞爾而笑呢?

他實在不知道,除了哥哥那裡,還可以去哪兒。

「來吧!」哥哥簡短的文字,跳出手機通知欄。

阿陞安心地瞇起眼睛,迎面一陣冬眠的醺然。他倚著陽光曬透的車窗,搖搖晃晃地進入隧道,心想總算有個人可以聽自己說話了。上回阿陞離家出走,一樣坐上南迴列車。哥哥算準了時間,提早到車站等他。理著平頭的哥哥叼著菸在花圃旁徘徊,像另一個父親的身影。

「我埋怨過爸爸,」哥哥接過阿陞的背包,一邊沙啞地說,「不過我看開了,我有自己的人生。」

「以後可以來找我啊,有空的話。」哥哥大力擁抱阿陞一下,咧嘴笑得開懷,「你壓力應該很大,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盤算著要跟哥哥說些開心的故事,說那次在金崙遇到的貓與海灘。

火車繼續行駛,途經西部遼闊的平原,窗景一幕幕掠過,柏油路上或停或走的汽車,像田間慢行的棋子。他幽微的心事,乘著涼冽之光在鐵道上漸漸顯影。薄霧裡的田園,在阿陞心底一吋吋亮起來。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蔡牧希的沙龍
70會員
562內容數
將日子寫成詩,感慨寫成故事
蔡牧希的沙龍的其他內容
2024/12/15
歲末,站在生命的路口, 時而覺得自己是動蕩的湖面, 淺而惶然總是不安。 靜觀大江東去, 淘不盡的仍是纍纍多情。 墨者之所以摩頂又放踵, 是不是無法背對綿延的戰火呢? 孟子若不生於戰國,應是深情之人。 他在無眠或晨起的日子, 也許曾見過夜氣瀰漫澄明的湖。 湖心
Thumbnail
2024/12/15
歲末,站在生命的路口, 時而覺得自己是動蕩的湖面, 淺而惶然總是不安。 靜觀大江東去, 淘不盡的仍是纍纍多情。 墨者之所以摩頂又放踵, 是不是無法背對綿延的戰火呢? 孟子若不生於戰國,應是深情之人。 他在無眠或晨起的日子, 也許曾見過夜氣瀰漫澄明的湖。 湖心
Thumbnail
2024/10/28
「還在下雨嗎?」如此的問句,淅瀝每張耳膜。 南方人不習慣的潮濕,是無傘可撐的滂沱。 這是週一蒼白的開場。 城市的秋雨,綿綿靡靡一吋涼過一吋漫過我們的眉睫。
Thumbnail
2024/10/28
「還在下雨嗎?」如此的問句,淅瀝每張耳膜。 南方人不習慣的潮濕,是無傘可撐的滂沱。 這是週一蒼白的開場。 城市的秋雨,綿綿靡靡一吋涼過一吋漫過我們的眉睫。
Thumbnail
2024/06/18
打定主意後,我佇立車站大廳,懊悔如蟻慢慢爬上我喉頭——兜售車票沒有想像中容易。 蒼白的腦海不斷浮現曾看過的綜藝節目:考驗人性本質的社會實驗,諸如擺一個隱藏式攝影機,進入群眾裡打噴嚏或丟下錢包,觀察旁人反應。 然而我只是一個愚蠢的旅客,拿著一張兩小時後即將無效的車票。
Thumbnail
2024/06/18
打定主意後,我佇立車站大廳,懊悔如蟻慢慢爬上我喉頭——兜售車票沒有想像中容易。 蒼白的腦海不斷浮現曾看過的綜藝節目:考驗人性本質的社會實驗,諸如擺一個隱藏式攝影機,進入群眾裡打噴嚏或丟下錢包,觀察旁人反應。 然而我只是一個愚蠢的旅客,拿著一張兩小時後即將無效的車票。
Thumbnail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沙龍一直是創作與交流的重要空間,這次 vocus 全面改版了沙龍介面,就是為了讓好內容被好好看見! 你可以自由編排你的沙龍首頁版位,新版手機介面也讓每位訪客都能更快找到感興趣的內容、成為你的支持者。 改版完成後可以在社群媒體分享新版面,並標記 @vocus.official⁠ ♥️ ⁠
Thumbnail
沙龍一直是創作與交流的重要空間,這次 vocus 全面改版了沙龍介面,就是為了讓好內容被好好看見! 你可以自由編排你的沙龍首頁版位,新版手機介面也讓每位訪客都能更快找到感興趣的內容、成為你的支持者。 改版完成後可以在社群媒體分享新版面,並標記 @vocus.official⁠ ♥️ ⁠
Thumbnail
每年4月、5月都是最多稅要繳的月份,當然大部份的人都是有機會繳到「綜合所得稅」,只是相當相當多人還不知道,原來繳給政府的稅!可以透過一些有活動的銀行信用卡或電子支付來繳,從繳費中賺一點點小確幸!就是賺個1%~2%大家也是很開心的,因為你們把沒回饋變成有回饋,就是用卡的最高境界 所得稅線上申報
Thumbnail
每年4月、5月都是最多稅要繳的月份,當然大部份的人都是有機會繳到「綜合所得稅」,只是相當相當多人還不知道,原來繳給政府的稅!可以透過一些有活動的銀行信用卡或電子支付來繳,從繳費中賺一點點小確幸!就是賺個1%~2%大家也是很開心的,因為你們把沒回饋變成有回饋,就是用卡的最高境界 所得稅線上申報
Thumbnail
這種感覺他不是不曾有過。 他是高中聯考最後一屆的學生,在整個班級當中他並不算是特別突出的學生,成績也不太顯眼,排名總是在中段與後段間沉沉浮浮。他不期望自己可以像前段的同學一般念公立高中,但是至少也要像那些保持在中段的學生一般念個公立高職,畢竟私立學校對他來說是一個太過奢侈的選項。
Thumbnail
這種感覺他不是不曾有過。 他是高中聯考最後一屆的學生,在整個班級當中他並不算是特別突出的學生,成績也不太顯眼,排名總是在中段與後段間沉沉浮浮。他不期望自己可以像前段的同學一般念公立高中,但是至少也要像那些保持在中段的學生一般念個公立高職,畢竟私立學校對他來說是一個太過奢侈的選項。
Thumbnail
幾十年後回首一望,火車早已走遠。跑在前頭的孩童,三三兩兩地在鐵軌上嘻笑哄鬧,似乎忘了沒偷到甘蔗這回事。
Thumbnail
幾十年後回首一望,火車早已走遠。跑在前頭的孩童,三三兩兩地在鐵軌上嘻笑哄鬧,似乎忘了沒偷到甘蔗這回事。
Thumbnail
他恍然大悟,原來人們同他一樣,都浪費太多的時間在複習月台邊的聚散離合。
Thumbnail
他恍然大悟,原來人們同他一樣,都浪費太多的時間在複習月台邊的聚散離合。
Thumbnail
~之一~ 搭夜班的火車,是許多在外旅人的共同回憶。一如以往,搭車南下,伴隨著蒼茫的夜色,午夜的嘉南平原,吞吐著曠野的寂寥。側著身倚著車窗,侷促在車廂的一隅,此時沈睡大地與相呼應入眠的旅客,如湖水鏡面般的寧靜,唯有雙重靈魂的夜色,假扮成嬉鬧精靈,不時撩撥近鄉情怯的心靈,讓我久久無法成眠,
Thumbnail
~之一~ 搭夜班的火車,是許多在外旅人的共同回憶。一如以往,搭車南下,伴隨著蒼茫的夜色,午夜的嘉南平原,吞吐著曠野的寂寥。側著身倚著車窗,侷促在車廂的一隅,此時沈睡大地與相呼應入眠的旅客,如湖水鏡面般的寧靜,唯有雙重靈魂的夜色,假扮成嬉鬧精靈,不時撩撥近鄉情怯的心靈,讓我久久無法成眠,
Thumbnail
什麼是風?來無影也去無蹤。什麼是風?衝來闖去一場空。
Thumbnail
什麼是風?來無影也去無蹤。什麼是風?衝來闖去一場空。
Thumbnail
「老師,我過年時會回媽媽家幫忙、盡量做,但國中畢業後,我想獨立了,在外租房子、工作,因為我回媽媽家一定會和我媽媽吵架,我不想這樣」。火車上一顆正年輕的心,正開始思索著自己未來所要建構獨立的家。
Thumbnail
「老師,我過年時會回媽媽家幫忙、盡量做,但國中畢業後,我想獨立了,在外租房子、工作,因為我回媽媽家一定會和我媽媽吵架,我不想這樣」。火車上一顆正年輕的心,正開始思索著自己未來所要建構獨立的家。
Thumbnail
「你幫我看糾察隊來了沒!」阿陞把書包丟到牆外,單腳跨過圍籬,小心翼翼地護著頸上的相機。 「搞不懂你耶,搭個火車幹嘛翻牆?」小橋咕噥著,東張西望地額間直冒汗,「火車不是天天有嘛?」 「人不翻牆枉少年啦!」阿陞雙腳落地,拍拍屁股,向小橋行一個童子軍禮,「掰啦,下此請你吃冰!」
Thumbnail
「你幫我看糾察隊來了沒!」阿陞把書包丟到牆外,單腳跨過圍籬,小心翼翼地護著頸上的相機。 「搞不懂你耶,搭個火車幹嘛翻牆?」小橋咕噥著,東張西望地額間直冒汗,「火車不是天天有嘛?」 「人不翻牆枉少年啦!」阿陞雙腳落地,拍拍屁股,向小橋行一個童子軍禮,「掰啦,下此請你吃冰!」
Thumbnail
兩條平行線的風景, 真的有交會的可能嗎? 我說的是我的爸媽。一個公車司機和一個電梯小姐相遇的故事。 聽起來像是魯蛇和剩女的軟爛腳本,鎮日在影集裡不斷拷貝的人生,不過它就千真萬確地發生了。 在我十八歲那年要上台北唸書的那個夏天,老爸突然把我叫到他的房間。 「結果呢?」 「怎麼會這樣?」
Thumbnail
兩條平行線的風景, 真的有交會的可能嗎? 我說的是我的爸媽。一個公車司機和一個電梯小姐相遇的故事。 聽起來像是魯蛇和剩女的軟爛腳本,鎮日在影集裡不斷拷貝的人生,不過它就千真萬確地發生了。 在我十八歲那年要上台北唸書的那個夏天,老爸突然把我叫到他的房間。 「結果呢?」 「怎麼會這樣?」
Thumbnail
我一直到傷勢逐漸痊癒,腦袋開始用力回想事發經過,才捏了一把冷汗,驚覺自己就差幾秒,便魂斷外雙溪了……
Thumbnail
我一直到傷勢逐漸痊癒,腦袋開始用力回想事發經過,才捏了一把冷汗,驚覺自己就差幾秒,便魂斷外雙溪了……
Thumbnail
清晨5點,晨曦遲來的冬天,天空是青藍,泛著魚肚白的色澤,台北的寒流持續發威,逼得我猛對手心哈氣,我僅穿著一件黑色夾克,站在巷口的便利商店前,等著我的南下專車。 一輛破舊的白色喜美停駛路旁,我迅速開了車門,生硬地跟著乘客們打招呼,這輛南下專車的乘客包含我、哥哥,和父親。雖說是親人,彼此有血緣關係,但各
Thumbnail
清晨5點,晨曦遲來的冬天,天空是青藍,泛著魚肚白的色澤,台北的寒流持續發威,逼得我猛對手心哈氣,我僅穿著一件黑色夾克,站在巷口的便利商店前,等著我的南下專車。 一輛破舊的白色喜美停駛路旁,我迅速開了車門,生硬地跟著乘客們打招呼,這輛南下專車的乘客包含我、哥哥,和父親。雖說是親人,彼此有血緣關係,但各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