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幫我看糾察隊來了沒!」阿陞把書包丟到牆外,單腳跨過圍籬,小心翼翼地護著頸上的相機。
「搞不懂你耶,搭個火車幹嘛翻牆?」小橋咕噥著,東張西望地額間直冒汗,「火車不是天天有嘛?」
「人不翻牆枉少年啦!」阿陞雙腳落地,拍拍屁股,向小橋行一個童子軍禮,「掰啦,下此請你吃冰!」
阿陞轉身從小巷牽出腳踏車,風火輪一般奔向車站。
他要去搭南迴線,今天是藍皮普快的最後一個班次。在他的生命裡,很多事可以妥協,分數也沒有底限,唯獨火車這件事絕不讓步。
他從小就想當火車司機,他想在風景的最前線,啟動車頭,感受馬達與心跳共鳴,低鳴匍匐駛入世界,揭開所有人的視野。
但父親的夢想不是如此。父親為他規劃的藍圖,是當一個高材生,讀一流的大學,當科技新貴擁有成功的人生。阿陞老是不照父親的節奏走,自顧自賞玩路邊的風景。
對父親來說,他是脫軌的車廂,遲早要出事的。
這次翹課,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懷裡兜滿南迴的山海,硬著頭皮面對父親的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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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考這是什麼成績?讀書是為自己,這道理我說過多少遍?」父親站在房門口,手裡拿著他的成績單,客廳的日光燈在身後一閃一閃。阿陞一股衝動湧到胸口,本來想回話,還是忍住了,低著頭整理抽屜裡的票根。
他試著讓父親的話掠耳而過,換上新版的火車時刻表。每個火車頭對應一刻分秒,在環島的軌道上或快或慢地前行。阿陞不只一次這樣作想:人就不能像火車一樣,依照不同的車種,奔赴不同的速度嗎?阿陞知道他不是自強號,只想在路上多磕絆一些時候,每站都停,慢慢向世界開啟車門。這樣不行嗎?
「你看你兒子,不把人當一回事,」父親轉頭大聲吼,「問他話沒一次回答的!」
「他聽進去了,你不要生氣。」母親接過成績單,「給他一點時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喜歡讀書。」
「誰說我喜歡讀書?他自己要讀高中,誰逼他的?」父親越說越生氣,音量越發宏亮,「你不要再讓他去車站了,都你寵壞的!火車只是交通工具,誰叫他去追火車?動不動就消失,誰知道他跑去什麼鬼地方?」
「好了,好了,」母親關上阿陞的房門,一邊向父親使眼色,低聲說,「不要再講了。老師說過,你這麼兇,他才不講話的。」
「那是他的問題,」父親的氣還沒消,故意撩高嗓子,要說給阿陞聽見,「一個人懶惰不讀書,連話都講不好,怎麼會怪到我頭上?」
「他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問題,」母親的聲音越放越低,近乎哀求地說,「他是你親生兒子啊!再講他又要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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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責備讓阿陞喘不過氣,他本能地想逃,走得遠遠的,天涯或海角都無所謂,只要再也聽不見父親的責備都好。阿陞不禁又想起──那時候哥哥離家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哥哥長他十幾歲,是父親外遇生下的。那個女人生病過世後,哥哥成了孤兒。
「醫生本來說我不能生,」母親提起哥哥,有一絲不捨,「我想你哥也可憐,就接回來家裡住了。」
「後來呢?他為什麼走了?」
「他說要去練拳,住教練那裡。」母親無奈地搖搖頭。後來他慢慢知道,母親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出生之後,哥哥在家裡待不下去,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許對哥哥而言,這個「家」不是他的歸屬。
後來聽說哥哥也沒練拳了,下部隊當幾年兵後,在南部幫人養蝦。哥哥偶爾會傳訊息給他,逢年過節的問候,讓大家知道還有這個人。
阿陞對哥哥有些虧欠。他老是覺得,是自己把哥哥趕走的。如果他不在,哥哥就不用離開。也許對阿陞來說,鐵道不僅是鐵道,也是一場出走,或是一種尋找哥哥的想像。在時光飛馳之下,眼前的一切都過眼即逝,山啊海啊愛與哀愁,都在車廂之外。阿陞多希望自己是一輛列車,只顧著奔跑,讓世界穿過自己,無論什麼都往身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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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放榜那天,阿陞失敗了,他是一節脫軌的車廂,無法抵達父親預期的目的地。其實考試一結束,他就知道結果了。努力歸努力,只是成績不像買火車票,指定目的地後,就一定能抵達。他覺得,自己是父親人生無解的問題。
他漫無目的地閒晃,下意識又晃到火車站。車站裡人來人往,每個人行色匆匆,沒有眼神願意稍作停留。月台上傳來廣播與鈴聲,交纏的聲響都是時間的雜質。又一班列車要啟動,離站或到站,都是一個跨步之內的決定,誰也干預不了誰。
陽光曬在空蕩的月台上,像一班停駛的列車。阿陞又想起哥哥。
「可以去找你嗎?」他鍵入一串訊息,想了想又刪掉。眼前列車輾過種種可能,哥哥有空嗎?會不會嫌他煩呢?天光逐漸黯淡下來,冬日的淒寒漸漸從四面而來。灰濛的天空沒有答案,這無解的背後,是不是有神莞爾而笑呢?
他實在不知道,除了哥哥那裡,還可以去哪兒。
「來吧!」哥哥簡短的文字,跳出手機通知欄。
阿陞安心地瞇起眼睛,迎面一陣冬眠的醺然。他倚著陽光曬透的車窗,搖搖晃晃地進入隧道,心想總算有個人可以聽自己說話了。上回阿陞離家出走,一樣坐上南迴列車。哥哥算準了時間,提早到車站等他。理著平頭的哥哥叼著菸在花圃旁徘徊,像另一個父親的身影。
「我埋怨過爸爸,」哥哥接過阿陞的背包,一邊沙啞地說,「不過我看開了,我有自己的人生。」
「以後可以來找我啊,有空的話。」哥哥大力擁抱阿陞一下,咧嘴笑得開懷,「你壓力應該很大,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盤算著要跟哥哥說些開心的故事,說那次在金崙遇到的貓與海灘。
火車繼續行駛,途經西部遼闊的平原,窗景一幕幕掠過,柏油路上或停或走的汽車,像田間慢行的棋子。他幽微的心事,乘著涼冽之光在鐵道上漸漸顯影。薄霧裡的田園,在阿陞心底一吋吋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