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1/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為母〗不黏

    我本來很黏的,後來不黏了,孩子和丈夫就從我身上剝落,像失去水分而黑透的豆莢。
    這個晚上,孩子睡不好,敞開的嘴一直沉不到夢裡去,在水面嗆噗出不同的雜音,不斷翻滾,就是找不到一個正確下潛的姿勢。我很累,塞過幾次奶嘴,知道孩子可能餓了,實在不想走到廚房泡奶,開燈開水會同時撳醒視覺和觸覺,驅散那一團好不容易兜攏的綿軟睡意。丈夫本來睡得很沉,但我幾次上下床,他浮起的意識開始扯動他穩固的身體。
    明知正在戒親餵,還是把孩子抱到床上,掀開衣服將乳頭湊近孩子嘴邊,我可以感受到裡面的奶水漸漸退潮,密佈的腺管抽空縮癟,常常漲硬的胸部頹垮下來,乳頭濕潤的裂紋重新綴合,山海大規模地在我小小的身體裡挪移遷化。如果孩子使勁含咬,還是會喚醒初眠的乳汁,讓它恍惚地滴流出來吧。親餵實在方便,不用手忙腳亂地調動各種器械,唯一要清洗的只有自己。
    孩子咬幾口就生氣,原本迷濛的眼神和聲音瞬間刷清,揮舞手腳厲聲嚎哭,把我的乳房推遠,像推倒一座乾燥的沙堡。我想起他的手曾經緊緊承托,嘴邊曾經沾滿黏稠的乳汁,酣睡之後吸吮的嘴鬆開,卻仍勾著一抹飽滿的微笑。現在奶水枯涸,風一吹來,那些如砂粒沾黏的記憶就全飛散了。
    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奶水了,竟會褪失的這麼快,還是孩子太懶惰,吸過源源不絕的奶瓶,就不再和我湊在一起地大汗淋漓地喝奶。我將孩子抱出房間,丈夫眼睛睜開幾次,卻沒有完整拼好一個表達關心的眼神,總是立刻糊散闔滅。
    奶泡完,瓶身仍滾燙,仍要泡在涼水裡緩緩降溫,孩子卻在懷裡越哭越燥熱,頭髮都濕了,我突然感覺胸前衣服濕熱一片,以為是孩子的汗水,但挪開一看,乳頭前端撐開兩張黑傘,幾聲呼喚,來回撞擊空洞管線,乳汁就這樣被回響的轟鳴聲震盪出來了。
    我站著嘗試再將有香氣的乳頭塞進他嘴裡,他撇頭,再將被我悶住的哭聲滿格釋放,嘴角牽出黏稠的長絲。
    原來我還黏著,孩子卻已經不黏了。
    他離我越來越遠,我可以贈與他的東西越來越少,先是翻出我胸前起伏的丘壑,再來就是跨出腳步步入繽紛先進的時代,首先迎面而來就是層層科技研發、臨床實證的親和配方奶粉,小小一滴增倍多少營養,細細分剖塞飽每一粒分子。他身上溫濕的羊水已經完全蒸乾,體內的熔爐開始自行運轉,彷彿重新穿戴一層改良的強裝甲,身上依然飄出奶香味,卻已是他人精心釀造。
    我在暗黑的客廳餵完孩子,所有哭聲再也無法從灌滿奶液的管道裡逆流而出,我才走回房裡搖抱著他逡迴幾趟,等他睡熟,輕緩放回嬰兒床,不製造任何足以搖晃夢境的波瀾。
    哄睡孩子像剛做完熱身操,運用四肢、腰部拉伸,我全身都醒了,一直站在床邊,盯著丈夫赤裸的上身,影像持續輸入,終於連通身體裡某個封閉許久的暗室,突然覺得燥熱,生完孩子後很久沒有碰觸他的肌膚,也想用我疲累的喘息覆蓋他過於規律的呼吸,我沒有躺回原本比較遠的位置,直接攀附他的手臂,嘴唇貼著他的脖頸,呼出的氣息被他的血管烘熱。他先是被我的髮絲刺癢,扭動幾下,發現半邊身體被攀著,不太自由,才慢慢醒來。
    我抱住他整個身體,一隻腳也攀上去,但他翻個身,背對著我,又高高架立睡意的暗影,我的手腳被他突然隆起的山峰推落,我再將手探近他的腰際褲縫,他立刻抓住我的手向後拋,我反抓住他的手,一起貼近我許久沒有這麼燥熱的身體。
    他翻身回來,一臉被打擾的憤怒表情,小聲地說:「之前不是試過了嗎,太乾了。」
    我吻他,才發現他的口腔如此乾燥,我潮濕的舌頭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乾裂的喉管亟欲啜取水分的吸力。他無奈地任我親吻,我卻始終翻攪不開他冷硬的舌,我也隨之枯涸,我探測到他此時的空盪,他已經習慣徒手旋鬆所有衝刺的零件,定期把自己放乾,才可以盛裝他不斷湧出的欲望。
    睡前他就關在廁所裡許久,我經過時曾瞥見他在看影片卻毫無聲息,我在房裡餵奶換尿布,忙碌地為孩子做各種睡前準備,他就將門關攏,安靜地浸泡在偶爾的沖馬桶聲與蓮蓬頭水聲中,彷彿正肅穆地執行一場神秘而濕潤的儀式。後來我走進廁所,果然一地濕亮,他卻已渾身乾爽。我討厭這種踩在水窪裡的感受,像踏入一個女人濕滑的內裡,似乎有無數根污穢的菌絲趁機攀附上來,坐在還殘留他溫度的馬桶上完廁所,我趕緊離開廁所,關門,打開抽氣開關。
    我離開他的身體,把頭翻回自己凹陷的枕上,丈夫鬆一口氣之後馬上熟睡,累壞了一樣。我拉高自己的棉被,手偷偷探入下體,發現那裡剩下一塊逐漸退去的溼氣,像塗好卻忘了黏貼的膠水,逐漸朝中心收皺。
    我一直都黏,婚後為了生孩子和丈夫的身體纏縛在一起,緊密地吸附住他,產後分泌黏稠的乳將孩子慢慢地充飽餵大。但斷奶之後孩子依附奶瓶奶嘴,丈夫也不再迷戀我的身體,他們以為我上上下下完全失去養分,徹底成為一株枯槁的樹。他們從我身上熟落之後,不像我最初以為的,成為乾癟的豆莢,他們依然是蓬勃的種子,帶有黏性,四處翻飛,若找到新的落根地,飽滿的欲望隨時都要爆裂抽芽,且源源不絕地更新運送,自體內向外抽長莖幹。
    我其實依然存有黏性,點點滴滴持續從我的身體溢流而出,有如持續在隱密的角落結網的蜘蛛,只要輕微的觸碰,賁張的大網就會柔軟地偎墮在那一隻朝我伸出的手上。但我卻始終被空置在原地,身體各處腔穴底窪日日向更深處坍落,欲望的回聲變得幽遠,蛛網再黏附不到任何事物,最後只能孤絕地斷裂,在風中悠悠垂擺。
    我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應該是一直掛記著孩子剛剛喝完的奶瓶,還有幾顆哄孩子時掉落在地上的奶嘴還沒洗,躡手躡腳地下床,清洗完所有東西,小心翼翼地置入消毒鍋,避免發出玻璃清亮的碰撞聲。再走到客廳撿拾散落在地上的玩具,在黑暗中指尖碰觸到地上沙沙不平的觸感,我便在家裡積塵的角落四處翻滾,渾身黏滿塵土,像我手上用來擦地的抹布。我跪在地上,終於擦到靠近門邊最後一塊磁磚,抬頭一望,夜晚的黑布也被我扯落,整張披掛在我身上,此刻我終於失去所有黏性,化作面料光滑、毫無空隙與凹槽的塑偶。
    丈夫抱著孩子走出來,初綻的晨光從窗外斜射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通體發亮,像一株凝出露水等待晞照的植物。孩子的眼睛被光扎刺得睜不太開,嘴巴卻骨裡骨碌地含咬著奶嘴,比平常更起勁。丈夫的褲央高高撐起,彷彿又有人在裡頭生火野營。他們兩人的欲望果然永遠膨脹,又是嶄新明亮的一天。
    丈夫眨眨眼,終於看見低伏在暗影裡的我,詫異地說:「喔,妳在這裡,我剛沒看到妳。」
    丈夫將孩子轉託到我手上,就匆忙地跑進廁所,接著是洶湧澎湃的瀑聲。
    「他餓了,我也餓了。」他的聲音悶在廁所裡再減遞過來,聽起來潮濕而黏稠。
    然後我聽見我說好。
    本文獲2018年南華大學生命書寫文學獎大專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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