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二五期

作為武俠小說鼻祖之《水滸傳》（六）　／梁哈金

　　我的第二名，本來應該是武松。

　　武松有很多讓人喜歡的理由。書中說他：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

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

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

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

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

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

　　當真是說有多帥就有多帥，說有多man就有多man。所以黑矮子宋江一見他就情不自禁地喜愛，當晚就把他帶回房間睡了。（我絕無錯解：「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然後還花錢要把他打扮得美美的（「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光相貌而言就男女通吃。

　　他的名字又好：武松。既武，又是高大堅強的松樹。綽號是「行者」，也就是佛教的「修行者」，有修行、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武功又當真高強，只用個哨棒當武器，「景陽岡武松打虎」，是《水滸傳》最精彩的其中一段。更喜得酒量奇佳，別人「三碗不過崗」，他一個人就喝了十幾碗。整個形象當真非常討喜。

　　說起打虎。《西遊記》也有個傢伙叫作「行者」，也是拿根棒子，也打過老虎，他當然就是孫行者悟空先生（《水滸》記載武松的行者形象，是「額上界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仿佛銅筋鐵骨」，你很難不把悟空跟他聯想在一起）。第一次跟了唐僧做徒弟，過山時跑出一隻老虎要吃他們，孫悟空道：「業畜！那裡去！」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個金箍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把唐僧嚇得直咬小指，問他為何老虎看到他不敢動？他說老子是孫大聖，別說老虎，就算龍看到我也不敢無禮。這個霸氣，自比武松大得多。

　　金庸的《天龍八部》也安排了喬峰打虎。他先使出了七成力打老虎額頭，那可是喬峰啊，縱使是武林高手中了，也非腦漿迸裂而死不可，那老虎卻是跌了一跤又撲上來。這次喬峰用了八成力砍在老虎的腰上，老虎吃痛逃走，被他拉著尾巴，甩在空中，然後雙手「排云掌」打死。而且他不但殺老虎抽虎筋，還到處獵熊挖熊膽給阿紫治病，這種無視野生動物保育的精神，也是比武松高強了許多。

　　但無論西遊和天龍，寫打虎都不如水滸精彩。因為都太輕鬆啦，而且不真實。倒不如武松先喝酒激起血性，遇見老虎嚇出一身汗，在萬分驚險中騎住了老虎，一拳一拳出死力、把老虎打得七竅流血、打到最後自己脫力倒地的好看。悟空是神，喬峰也是人中之神，武松雖寫他打虎之猛，似是天神，卻又寫他脫力之虛，還歸於人，於是可親可愛。

　　然而想到英雄威武的武松，卻有一個身影，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那就是他哥哥武大郎。

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箇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

　　三寸丁指的是他的身高，穀樹皮卻是形容他的皮膚又褐又粗，簡而言之，就是「又矮又醜」。他不但顏值低落，而且個性懦弱，又沒任何才能，只會「炊餅」，也就是蒸饅頭來賣。智能恐怕也是不足。小說中說他「不會風流」，娶了潘金蓮這麼妖嬌的蕩婦，卻不懂得搞她，智商恐怕接近弱智，否則也不會不自量力娶了潘金蓮了。更有可能，武大郎不僅僅是不解風情、或不會調情而已，而是連生理上都沒有發育完全。除了個性忠厚本分，基本上一無是處，一點男性魅力也沒有。

　　這樣的武大郎，當然只能靠武松罩他。武松倒是不錯，對這個甚麼都比他差很多的哥哥，卻是恭恭敬敬，一見到他就下拜。處處保護他，讓他不被人欺負。自己有錢了，就送過來給他，希望他不要再工作，給自己奉養就好。換作別的人，可能就會欺負這個弱智無能的哥哥，或者自顧自闖江湖出去了，武松卻能友愛兄長，其實難能可貴。

　　只是武松這傢伙也專會惹事，以前住一起的時候，每個月都要打人鬧事，害武大郎要經常去蹲官府。後來還以為打死了人，自己逃走，一年多沒跟武大郎見面，才連累武大郎娶了潘金蓮後被欺負到不行，搬到另一個縣去。幸好這次打虎回來，威名大振，又在衙門得了個不錯的差事，沒想到就發生了西門慶和潘金蓮害死武大郎的事。

　　但你也怪不得潘金蓮一看到武松，就整個賀爾蒙爆發，拚了命勾引他；或是後來跟西門慶搞上一腿。潘金蓮當時才二十三歲，因為得罪了自家的主人，被免費送給了武大郎做老婆。雖然出軌不對，但在惡意、不顧她個人意願的情況下，把她嫁給一個無法滿足她的男人，注定她的人生是一場悲劇。你想想潘金蓮一輩子不偷漢，每天服侍武大郎，然後任由pussy on fire看看，那種生活是不人道的呀各位。

　　所以，其實我的排行榜第二名，是潘金蓮。

　　說笑啦。我雖然默默支持潘金蓮偷漢，但親手殺了武大郎，還是不行的。淫蕩只能說是生理天性，偷漢是因為武大郎無法滿足她，這些都是值得同情的。這也是看古代小說時其中一個最大的隔閡：古人也太不重視女性的情欲、太汙名化人的情欲了。老是把沒有情欲的人當英雄、當聖人，不但在現實中歌頌他們，連在小說中，也把「情欲」當孽障、魔性，是一切罪惡的源頭，而把打壓情欲、制裁淫者的人，視為英雄。

　　《水滸》也是如此，藉著潘金蓮情欲的氾濫與劣化，來謀劃出武松為兄報仇的正義情節。但仔細思考，一切的起點，卻是武大郎無法滿足潘金蓮呀。罔顧這個起因而構架出來的正義，雖然熱血，還是會讓後世的讀者質疑的。只是潘金蓮殺武大郎，卻也把自己推到罪惡的那個高端就是了。

　　不過我真的要說，武松殺潘金蓮和西門慶那一章，分外地好看。比打虎好看。

　　武松確認了殺兄的兇手是潘金蓮，就回家找她。「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肐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這是個甚麼畫面呢？這是劏豬殺雞的畫面。當時潘金蓮雙臂打開，被武松踩在地上，一定厲聲尖叫，在尖叫聲中，她的衣裳被扯開，露出一對美麗的酥乳，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被武松扒開衣裳。但武松第一次看到她的胸部，卻用刀劃開，然後像掰開榴槤一樣，十指插進肋骨，「喀啦喀啦」聲地扳開胸部，在肉骨分離與鮮血狂噴中、潘金蓮的哭叫與求饒聲從極度高亢啞然而止，五臟一一像扯雞腿一樣被拔了出來。挖乾淨後，才割下潘金蓮臉上驚怖且痛楚已極的頭，抓著頭髮提了起來。那斷了的脖子，流下一地的鮮血，潘金蓮美麗的臉，也迅速從脹紅變成屍白。

　　這個畫面，腥啊。

　　然後他就去酒樓找西門慶。一上樓，就跟西門慶打起來，那西門慶「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裡從口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勇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裡去了。（想想西門慶半個頭陷入身子的畫面）

　　武松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踴身望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裡。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合一處，提在手裡，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

　　然後，他將兩顆人頭供養在武大郎靈前，說道：「哥哥靈魂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讎，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

　　爽啊。

　　武松就這兩件事精彩：打虎，以及為大哥報仇。前者體現了他的武勇，後者放大了他的道德。沒有了大哥，在醉打蔣門神跟血濺鴛鴦樓之後，被通緝，裝扮成了「行者」，然後去跟魯智深落草二龍山，終於投靠他結義的哥哥宋江去了。他畢竟就不是個大人物，只有血氣之勇，所以上了梁山之後，也沒發生甚麼特別的事了。打仗時被斷了手，成了廢人，跟魯智深一起在六和寺照顧病重的林沖。最後八十歲高齡去世。

　　所以，我的第二名，本來應該是武松，但是現在看來，我大概只喜歡有武大郎的武松。他跟武大郎的情感，非常動人。這種描寫親生兄弟之間的差異、卻彼此友愛的故事，在古代小說、甚至後來的武俠小說，都是不常見的。就感動程度而言，這份義氣足以讓武松排名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