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裡的無名塚

在美墨邊境亞利桑那州境內，有一個叫做阿荷（Ajo） 的小鎮。它位處於惡名昭彰的蘇諾拉沙漠（Sonoran Desert）正中心。這個沙漠綿延幾百公里，是美墨之間最佳的天然屏障。當地的居民說，如果到沙漠裡走一圈，除了仙人掌之外，你還可能踩到人類的遺骸，而且常常不止一具。

自從2000年以來，光是在亞利桑那州境內的沙漠，就發現了2,100百具來自墨西哥的偷渡客屍體。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裡卻住著一群極端有勇氣的人。他們成立了一個名為「不再枉死一個人」（No More Deaths）的人道救援組織，但是現在他們的成員卻被川普政府逮捕起訴。罪名是救助瀕死的偷渡客。

如果加上德州和加州的邊境沙漠，全美國過去20年來一共發現了7,209百名偷渡客屍體。這只是美國官方的正式統計數字。經過知名媒體USA Today查訪，實際死亡人數可能是這個數字的兩倍到三倍。

美國官方對於實際數字的精確度不感興趣，甚至有可能故意壓低數字，為的是避免人道組織的抨擊。曾經有報導邊界巡防發現遺骸卻視而不見，揚長而去。照規定，他們應該收取遺骸、納入官方統計，並對死者做適當處理。

在德州也曾經有地方政府官員，發現用塑膠袋和牛奶箱當作棺材的淺墳，而且是同一個墳穴裡同時掩埋了好幾付遺骸──這些都違反德州的地方法律 : 發現無名屍一定要報官處理，而且同一個墳穴只能掩埋一個人。

這些傑作顯然都是來自邊界巡防。他們這麼做也許是不希望這些事情曝光，引起社會大眾對非法偷渡客的同情。這些人數當然從來也沒有納入統計。德州政府曾經企圖就這件事起訴邊界巡防，但是因為罪證不足無法成立。

大部分美國人對這些人是誰、為何而死，也不是很感興趣。有些人甚至認為既然選擇非法偷渡，這就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果美國每兩個月就有一架滿載乘客的飛機墜毀，而且 20 年以來年年如此⋯⋯全美國媒體都會停擺，而把焦點全部專注在這件事，要求立刻找出答案解決問題。可是同樣數量的人命損失，因為都是偷渡客，卻完全沒有博取媒體該有的版面；也不會有人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這些人在自己的家鄉都是苦難的人，好不容易到了美國，卻以無名屍收場。

他們大部分都是渴死在沙漠裡 ──聽起來不可思議，在21世紀的今天，會有人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而渴死在他鄕的路上，而且是成千上萬前仆後繼地走上黃泉之路。

這些人並不是川普政府所形容的毒梟，也不是幫派份子──毒梟和幫派份子不會用這麼黔驢技窮的方式進入美國。美國 90% 的毒品都是從機場和邊界海關走私進入。如果毒梟會落魄到渴死在路上，那他們也不需要政府來圍剿了。一群野狗就可以把他們消滅。

這些人大部分來自中美洲的薩爾瓦多等國。因為貧窮和戰亂，他們會走幾千公里冒著渴死的危險，攜家帶眷穿越沙漠進入美國，以尋求更好的生活 ──雖然即使偷渡成功了，一生一世都是過著非法的日子； 而且沿途必經的那個沙漠不歡迎他們，那個擁有美好生活的新世界也不歡迎他們。

這些遺骸很多都就近掩埋在附近小鎮的無名墓園𥚃，由地方慈善組織從遺物中找尋可以辨識身分的蛛絲馬跡，然後設法通知他們的家屬，把遺物寄回老家。但困難的是，為了怕死後被偷渡人蛇集團利用敲詐家人，這些偷渡客往往都不攜帶任何證件。所以這些往生者對家鄉父老來說，常常就是終生下落不明。

2012年德州Falfurrias小鎮附近一共發現了129具屍體，全部都是渴死。現在這個小鎮裡的無名墓園已經埋葬了六百多人。從紐約時報的連結裡，我們可以看到每一個往生者的頭顱都編號拍照存檔。這就是他們在這個最嚮往的國度裡，最後留下的記錄，外加一個官方的編號。

他們沒有名字，全部都以編號入葬。很多慈善組織努力想為這些人在身邊的遺物中找尋姓名。即使死在異鄉，墓碑上也總該有個名字。沒有人願意在墓碑上寫著無名氏。這是一種最終的羞辱。可是就連這一點都非常困難。

曾經有一個偷渡客在臨死前打給 911，要求他們把他最後這段錄音檔留下來，寄給墨西哥的家人做紀念。也有人於夜間在偷渡客最後陳屍地點，拍下滿天星空的照片──那就是他們死前最後仰天看到的美國。這些照片後來就跟著死難者一起陪葬在無名墓園中。

往生者之所以會被發現，常常是因為天空盤旋著禿鷹。有一個農莊在3年內，一共發現了31具屍體。這些人在死的時候，手上往往還抓著一個空的水瓶。若往生者有還未喝完的水，稍後隨即會被其他偷渡客拿走，繼續他們未知的旅程。 這時候，水比什麼都重要。

仔細想想⋯⋯這些包括婦人與兒童的偷渡客，進入美國邊境後必須要步行 5~7天才能走出沙漠。有一位自優勝美地國家公園救難隊退休的志工說，如果夏天步行在這樣的沙漠裡，每人每天需要喝 7公升水。一個禮拜就需要 49 公升。天下沒有人能夠背負那樣的重量步行 200 公里。即使是專業的救難人員都不可能存活。

當地人在有馬匹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都必須要先安排好有水源的路線，才敢穿越這樣的沙漠。下面的短片裡，你可以看到這裡地形惡劣到邊界巡防都以馬匹為交通工具。這裡連四輪傳動車都無法行駛。

這是美國政府最依賴的天然屏障 ── 依賴到連邊界圍牆都省了。這根本是一個全世界最大的死亡陷阱。

但有了這種極端的不幸，就會出現一些極端有勇氣的人。今年一月17號住在阿荷鎮的一位居民被美國邊境巡防逮捕，因為他提供食物與飲水營救兩個垂危的非法移民。我們都知道見死不救有可能會被起訴，但這是少有因為救人而被起訴的例子。

這個人叫 Scott Warren，全世界沒幾個人認識他。可是那兩個被他救的非法移民會記得他一輩子。只是，為了救人這件事，他現在可能要背負20年的刑期──這是在川普政權下藏匿非法移民最重的懲罰。

Warren 是阿荷鎮居民，也是亞利桑那州「不再枉死一個人」的基督教人道組織成員。他在穀倉裡發現兩個來自中美洲的偷渡客。他們在越過邊界的時候，被巡警追捕而被迫丟棄背包，以至身上完全沒有食物和飲水。當時他們已經非常虛弱。他把他們安置在穀倉裡，提供飲水、食物和醫療照護。幾天之後，邊界巡警追捕到穀倉，把他和兩名偷渡客一併逮捕。隨後他就被美國司法部起訴，罪名是資助非法移民。

Warren 是基督徒，他說他不能見死不救。可是這種正義在美國政府眼裡卻是罪惡。

這個組織在沙漠的某些定點放置飲水，希望不要再有人因為偷渡而渴死異鄉。一瓶水可以換一條人命──天下已經沒有比這個再廉價又有效的救援了。所以過去這幾年，這個人道組織的義工，每天都扛著水在沙漠裡找尋偷渡客可能行經的路徑，沿途放置飲水及食物。

可是邊界巡警查獲這些據㸃之後，把可以救命的珍貴飲水全部倒光。過去幾年他們倒掉的飲水已經超過一萬公升，也就是相當於十公噸的重量。這些全部都是人道組織用人力一甁一瓶扛進沙漠的。

於是人道組織跟邊界巡警展開拉鋸戰。水被倒光了，他們繼續放。他們說只要是多救活一條命就值得。去年開始美國司法部決定釜底抽薪，他們倒光了水，現在還要回頭起訴這些人道組織。除了 Warren，另外有五個人也被起訴。

這些人被起訴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們在先前不久才公布了過去幾年在沙漠裡用針孔攝影機拍到邊界巡警破壞救援物資的剪輯畫面。所以這項起訴顯然不只是殺雞儆猴，而且是公報私仇。

看到上面這個畫面你可能也會跟我一樣憤怒。那些巡警代表的根本就是邪惡。影片中那位巡警揶揄地說 :「沒想到在沙漠裡發現這麼多垃圾，既然是垃圾，我們就行個善把垃圾清理掉」，說著一一打開水瓶，把裡面的水全部倒掉。這種正義與邪惡的對立，在其中一方穿著代表威權的制服，就更顯得涇渭分明。

其實這段影片的時間是從 2011 年到 2017 年，橫跨兩個政黨。所以他們的作為並不單單代表川普政權，而是美國政府的策略。當然在川普執政之後，這種破壞救援物資的現象更加嚴重。而且用20年重刑起訴人道救援，也是史無前例的惡例。

美國邊界巡警把這些用來救命的水踼翻倒掉，也許是出於憤怒，也許是基於策略──他們要把沙漠變成懲罰的武器。說得難聽一點，是借刀殺人。因為把水倒掉，除了讓偷渡客渴死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作用。非法移民冒著九死一生走了幾千公里之後，不會因為水不夠就回頭。他們進入美國是為了追夢，而不是為了水。倒水，除了造成更多死亡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意義──那只能滿足懲罰。

如果用更邪惡的心眼來猜想，這些巡警該不會寧可要他們渴死在路上，也不願意他們順利進入美國，這樣省得再花功夫追捕遣返 ? 這種讓大自然來背黑鍋的消滅法，在效率上或許最站得住腳⋯⋯想到這裡不禁有點令人不寒而慄。

我可以想像，一個垂死的偷渡客在樹下找到人道組織放置的水瓶，卻發現全是空的⋯⋯

可是繼續想下去會更糟糕，萬一巡警也認為自己是在做對的事，那該怎麼辦 ? 剛剛才營造好的那種正義對抗邪惡的氣氛，突然之間好像失去了立足點。巡警認為這麼做是執行公務、是保衛國土安全。原本鮮明對抗的是與非，瞬間變得不再是那麼明顯。也許他們認為自己才代表正義。這就是立場各有不同最恐怖的地方。

只是悲劇仍舊發生； 人也繼續枉死。

也許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零與一那麼俐落。世上所有的政治和宗教上的對立不也都是如此 ? 如果被視為邪惡的一方, 也認為自己是對的，這件事會變得永遠無解。那些偷渡客也會夾在中間，為得不到「水」這種地球上最廉價的資源而繼續死亡。仔細想想，這才是更恐怖的事實。

非法偷渡客在美墨邊境沙漠裡大批死亡是一場鮮有人知的人世悲劇；美國邊界巡警和人道組織的對抗也是一場鮮有人知的戰爭；一瓶水可以救活一條命，則是人盡皆知最廉價、最效的救援。但今天這個公認價值卻因為對抗的雙方各有不同的認知而無法執行⋯⋯這場沙漠裡的悲劇會持續上演下去。

世界可以不知道上面這些事，但是下面這些事世界應該知道。

人們應該知道的是，人道組織決定要繼續每天送水到沙漠，一直到他們全部被逮捕為止。他們願意以徒刑來交換人命。另外人們應該知道的是，用20年刑期換兩條人命，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絕對是人性光輝的極至。Scott Warren 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小鎮裡的一位無名的小市民，但他代表了巨大的人性光輝。世界都應該知道他。

這是最濃、最醇的人性，跟認知與立場無關。這也不是二選一，所以不是是非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