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蝕洞的會議並不怎麼舒適。
從昨晚燃燒至今的脂火,在經過一次又一次替換燃脂後,火把的底端已經累積了一小團焦黑的熔化脂塊,並且發出難以形容的惡臭。
積在蝕洞角落、從石壁滲出的水,也孕育了一群小型畜蛇。這些畜蛇並沒有對在牠們家旁邊開會的人類有太多叨擾或是敵意,頂多就是當有人移動或是有大幅動作時,會立刻逃遁進隙縫之中,窺看他們的行為。
畜蛇的存在也造成了一點小小的「困擾」。小型的畜蛇會排放如石子大小的糞便,這些糞便散落在石壁的陰影下,隨著水無止境的滲透與石灰的沾染,糞便發出了一股發酵的怪異氣味。這股氣味,又正好與脂火的惡臭結合在一塊,使得整座蝕洞就像是被一群體味濃烈的動物侵占般,瀰漫著強烈刺鼻的野性臭味。
不過,真正使得會議陷入尷尬的,是溫莎凡的出席。
在天亮之前,荒滅獵人們在道格‧帕多拉夫的主導下,一致決議不讓溫莎凡參與會議。理由是道格認為溫莎凡太過於偏袒瑪洛薩琳,坎贊希最後的王族──他們不切實際的復國寄託。
只是,即便做出了令溫莎凡氣得想把在場所有人都痛揍一頓的決議,她還是出現了,沒人敢阻止她,她也省下了揍人的力氣。
參與會議的荒滅人們全都坐在地上。以「會議」來說,這種隨性的形式有些可笑,但他們一直以來的確都是用這種方式進行討論。溫莎凡坐在一顆平滑的岩石上,她的位置剛好方便她居高臨下看著會議進行。昨晚瑪洛薩琳那位女孩就坐在這顆岩石下方。還好她替瑪洛薩琳換了衣服,因為她昨天正一屁股壓著一堆畜蛇的噁心糞便。
她看見她的同伴有的低頭不發一語,有的藉由眼神與手勢,無聲地與身旁的同伴進行短暫的交談。不論他們談論了什麼,溫莎凡都很清楚絕對與她跟道格有關。
在場沒有人敢與她對上眼,除了道格還有假象。墨培不在場,顯然他也被拒絕加入會議的一員,也或許他是加入了勞萊斯的隊伍,去尋找柏安圖斯了。
這對溫莎凡來說不是好事。墨培雖然年輕,容易衝動,說出來的話很容易傷害到別人,就像以前的溫莎凡一樣。他否定瑪洛薩琳的存在,理由很單純是出於討厭。他的目的與溫莎凡不同,他只想趕走她──但是這樣就足夠了,他的反對聲音能夠間接支援溫莎凡,使她想將瑪洛薩琳送回家的計畫有多一點可行性,就現實方面來看,他們的利益是相同的。
不過就算墨培在場,他們還得先面對那些受道格鼓動的元老獵人們。他們是少數在最後戰爭下存活下來的成年獵人。他們有的年紀與道格相近,有的比在場任何人還大幾十歲。對於道格一再提及的「復國」,他們是真切地相信,相信他們真的能將坎贊希恢復到過去那盛大繁榮的樣貌,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受因爾的控制。現在,這群元老是最顧忌溫莎凡的人了。他們不時遞來的敵視眼神,令溫莎凡感到不大愉快。他們好歹是同生共死的夥伴,她理應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對於現狀感到不滿的並不止溫莎凡一個人,假象也是,不過他的理由與她大不相同。
「如我所說,我是一名重要的賓客,對於契倫王廷而言,我是宮廷會議裡不可或缺的成員,就連那位受人尊仰的契倫王也不容忽視我的意見──正因如此,各位啊,你們能不能快點開始呢?」假象掃視著占據了整個空間的荒滅獵人們,最後視線停在道格身上。
「你昨晚上哪去了?」道格問道。
「我只是稍微耽擱一下,被我的信仰。」
信仰?
溫莎凡還是第一次聽到假象將他的怪行為與信仰連繫在一起,她曾詢問過,但從來沒有得到敷衍以外的答案。她瞥了一眼假象,他的神色自若鎮定,儀態從容沒有半點躁鬱的行為──他著急了。
假象的嚴肅一向都給人一股神祕的壓迫感。溫莎凡這麼想,道格或許也是,否則他們就不會這麼乖乖聽他的教訓。這一次,假象想藉由他的「嚴肅」,來告知在場所有人,他即將趕回諸努參與的會議,是怠慢不得的重要會議。
但也許是他真的急過頭了,他居然會不小心透露出「信仰」這回事。儘管在場只有溫莎凡自己在意這種事,她也真的很想繼續探究──不,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她勸阻了自己。
當她將目光拉回到這場會議上時,她看見道格居然正在盯著她看。
「不過這應該跟你們遲遲不開口說話無關,不是嗎?」
「我們原本昨晚就該進行討論的。」道格說。「你沒有出現,我們很難進一步安排人手。現在我們的目的,是要一步一步滲透進契倫人的政治體系,並且從中趕走試圖影響契倫政權的咒爪。就如你所說,變化師,你在契倫人心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我們來說也是。我們已經太晚行動了,現在更晚不了。」
「那麼立刻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
這句話不是從假象口中說出,而是溫莎凡。
「你想利用那女孩,將她扶植為一名國王,然後張搖著坎贊希歸來的旗幟,將歸順因爾的同伴們號召回來,直到因爾決定派出軍隊鎮壓。我們能夠逃跑,但是她呢?她會因為你將她拱上王位而遭到處死。你真的知道你擅自替她決定了什麼嗎?」
「我們昨晚才吵過這件事。」道格靜靜說道。「我希望妳不要再說這──」
「她會死。我再說一次,她會死。為了你們不切實際的夢!」道格冷靜的態度令溫莎凡瞬間火大,她開始想找架來吵。
「她是唯一的希望。」
「那只不過是妄想!」她怒吼著,結果這一次,她的對手增加了。
「我們本來是拒絕讓妳加入討論的,溫莎凡。讓妳表達意見已經是我們最大的讓步。請妳適可而止。」
溫莎凡看了一眼說話的人,烏托瑞‧戈塔,一名資深荒滅獵人,昨晚那群激昂跪拜的人之一。現在他的表情已經沒有先前的狂熱,取而代之的是身為一名荒滅獵人該有的沉著與冷靜。
烏托瑞的話語雖然令人惱怒,可是溫莎凡非常確信,他絕對不是在輕視她這個人。她從烏托瑞的話語裡感覺不到半點敵意,懇求、憐憫,反而在他的字句中佔了極大比例。他是在為那些因為瑪洛薩琳的出現而得到救贖的人說話,這群人現在就坐在他的身後。
「不,我是這裡的一份子,我本來就有資格提出異議,我的同胞。」溫莎凡放軟語氣,似乎在為自己容易激動的個性有所反省。不過她並沒有因此放下堅持。
「我可以明白你們的想法,但我還是無法苟同。我真心認為,你們應該要親自聽聽她的心聲,她很害怕,你們知道嗎?」她說。「何況,為何非得要是她?我們之中難道沒有更好的人選嗎?」 「這不可能,溫莎凡。」烏托瑞否定道。「妳明知道,任何具有身分的人,即便只是一名小小的農務官,他們全都被咒爪找出來處決了。現在坐在妳面前的,在過去全都是身分低微的平民。就算真的有好了,溫莎凡,我們全都接受了荒滅,我們習慣了陰影,習慣了殺戮。投入政治會讓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適應不良,我們早就不適合了。」
「那也不應該讓一位女孩來承擔。」
「這不是妳能決定的事。」道格站了起來,怒視著溫莎凡。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道格如此毫無耐性的模樣。
道格很顯然想採取比較強硬的態度要她閉嘴,他是會議的主導者,他有權讓她閉嘴。不過溫莎凡不會屈從。她跟著站起來,立在岩石上俯視著道格。站在高處的好處,就是溫莎凡能夠藉由高度的優勢來與掌握權力的道格互相抗衡。
溫莎凡破壞了會議的進行,這不是她所想要的。事實上,她會強行加入會議,只不過是想透過道格下一步的計畫,找出解救瑪洛薩琳的方法,只是她的衝動總是會讓局面走偏。
假象也是這麼認為。
「普蘿特女士,我並不排斥看妳引起爭吵,每次妳一吵起架都會讓局面變得很好玩。不過這次不行,我趕時間。」假象的身影隔在兩人之間,他穿進會議的中心,把玩著一條嘶嘶喊叫的小畜蛇,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何時把手伸進岩縫裡抓出那條畜蛇的。此時他正向眾人展示他「移動」的手指,避免被畜蛇的毒牙咬到。
「先說你的計畫,道格。」他要求道。
「我已經安排了人手潛入諸努,讓他們找出所有咒爪的蹤跡,以及調查與因爾有聯繫的契倫貴族。等一切完畢後,我們就會進入諸努城。我們主要做的事情有兩個,第一,剷除咒爪,第二,說服契倫的貴族們以及他們的王,要求他們提供協助。」
「很霸道的行為。」假象評論道。「如果是以前的你,應該會想出更加縝密的方法。」
「這是目前為止最好的方法。」
「那麼那女孩呢?」溫莎凡問道。「你打算把她永遠關在這?」
「不,她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等到契倫的安排穩定後,我們會立刻對外宣稱『坎贊希女王』的回歸,同時將這個消息散播進殖民地。屆時,會有更多坎贊希人響應我們、加入復國的行列。」
「荒謬至極。」假象道。
「就像假象說的,荒謬至極。」溫莎凡想要附和,但是卻又被假象打斷。
「無論如何,我都會提供協助。」他面對著道格,「這是我跟薩魯托的約定。」
「假象!」
「不過,你提出的計畫真得很可笑,道格兄。簡直像小孩子一樣天真。」他批評道。「老實說,我對你有點失望。」
道格沉默不語。對於道格的反應,假象只是笑了一下。
「對於那位女孩的安排,我有其它想法。不如,就先讓她回去吧!我們再另外安排人手監視她就行了。」
假象的提案引來一陣議論。烏托瑞等人像是緊握手中的繩索突然消失一樣,變得驚慌失措起來。
「這樣太……」烏托瑞想說點什麼,但假象並不打算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是沒辦法囚禁那女孩的。如果我猜得沒錯,她是優希德家的女孩,她比你們任何人想得還要聰明。我聽聞過她的傳聞,像是用伶牙俐齒的口條趕跑別人家尊貴的公子爺……之類的──總之,她是很懂得掌握機會的人,總有一天,她會像是隱遁在影子裡的小老鼠,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連你們都察覺不到的陰影下。」
假象比了比某個方向,所有人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包括溫莎凡,那是他們昨晚進入蝕洞的入口。
勞萊斯正帶著幾名同伴,拽著瑪洛薩琳走進來。
「看,她真的很優秀,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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