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老頭子進門後很禮貌地跟我問候:
「早!來打擾您很不好意思!」
「你太客氣了,請坐。」我的目光不自覺飄向他踢我的右腿。
這是他第三次在小說中出現,三次的儀容全都驚人的相似,不外烏黑亮麗的頭髮、筆挺的襯衫,全身上下的衣服上找不到一絲皺摺。我不是沒想過給他換個外型,只是他天生嚴肅的氣質,換什麼裝扮結果都一樣,無奈之下只好算了。
「喝茶還是喝咖啡?」這次我沒忘了問。
「威士忌好了。」
「?」「!」
有沒有搞錯!早上八點喝酒,他是故意諷刺我嗎?還是他根本是一個老酒鬼?我一肚子的問號和驚嘆號,臉上卻盡量不動聲色,走到櫃子拿了威士忌,連瓶帶杯放到茶几上。
「房東先生,我剛把威士忌換成國產品牌,你喝喝看。」
我說完後也不等他,就有點惡意地直接幫他倒了一大杯,還說因為十點要到加油站工作,就不陪他喝了。他聽了後沒說話,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乾掉。乾下去的時候依然保持著優雅嚴肅的紳士氣質。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不自覺又幫他倒了一杯。
「是因為怕置入性行銷的原因才換品牌的嗎?」
「......」天啊!天啊!這老頭成精了嗎?
我懷疑聽錯了,卻不敢再問一次。吱吱嗚嗚尷尬得很,胡言亂語一陣才總算把話題帶到他來這裡的目的。我把我自費出版賣不出去的短篇小說集《脫胎換骨‧浴火重生》鄭重拿出來送他幾本。他翻一翻沒說什麼,又跟我要最近寫的稿子,我沒敢拒絕,就把還沒寫完的《文森‧文森》這篇小說拿給他。他邊看小說邊喝酒,還不時露出微笑。我想這老頭看得懂嗎?大概是我一臉不屑的樣子刺激到他,二十分鐘後,他抬頭跟我說:
「我看得懂,你不要用那種懷疑的眼光瞄我。」接著又說:「待會我會給你一些建議,你能吸收多少就吸收多少,不要插嘴,不要提問,我也不會再說第二次。你喜歡的話也可以把這段話放在小說裡,我不會跟你鬧版權的問題。」
他這段話說完,我一頭霧水。還沒等我恢復過來,他就開始說對於《文森‧文森》的建議,這一說就是三十分鐘。之後,我把內容節錄下來。一方面是出自於對他的敬意,一方面是讓自己反省思考,此外對你而言也是一種不錯的文學知識吸收管道。但他為什麼會對小說有這些了解,我居然忘了問,不過這不重要,反正他原本就是謎一樣的人物。
另外如果你對文學理論沒有多大的興趣,這一段可以直接跳過,但如果你的文學素養極好,這段話如果有說錯的地方,請多多包涵。但記得千萬不要遷怒到我的身上,因為這些都是老先生說的。
他先對「後設小說」這幾個字說了他的看法:
一、後設小說的「後」(meta)代表的是一種「自我覺察」的意思。作者自覺地、有意識地將小說創作的過程敘述出來成為一篇小說。
二、這種小說特別突顯小說的「虛構」本質。強調小說是人用文字堆砌出來的作品,打破寫實主義一直努力想要隱藏的真相。
三、後設小說常見作者涉入小說情節,這種情節的「切斷」及「干擾」目的在於讓讀者保持警覺,避免陷入故事裡而不自知;但同時風險也極大,因為容易讓讀者「看不下去」。
接著他對未完成的《文森‧文森》說出他的建議:
一、文本裡太多的意識流內心獨白手法造成節奏緩慢,流於作者喃喃自語的弊病。(後來我發現老先生說錯了,其實這不是意識流,是我的廢話太多。但基於尊重我還是照實節錄出來。)
二、魔幻寫實與超現實手法持續而大量使用,容易造成讀者無感、麻痺。
三、即便非情節小說也需要「亮點」來支撐小說的可閱讀性,目前《文森‧文森》尚未出現。
四、通篇連接詞、副詞、語末助詞使用生澀,作者未來需要多看、多寫才能慢慢改善。
五、《文森‧文森》的寫法是小眾中的小眾,不建議參加任何文學獎徵文比賽自取其辱。
在房東先生霹靂啪啦說完這些之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個原因是完全沒想到他對文學居然有一定程度的研究,另一個原因是他邊講邊幹掉我半瓶威士忌,酒量超好。我還在想不知道他對我用「勢利」、「老狐狸」、「死老頭」、「瘋老頭」這些形容他的用語會不會不高興的時候,他那種神出鬼沒的對話特質就又出現了:
「你在文章裡那樣形容我,我沒什麼意見,因為那是你的觀點。」他用寬宏大量的態度對我說。「只是那一腳不是我踢的,你不要把帳算到我頭上。」
我呆呆地沒說話,他把話題又弄回到他對後設小說的看法。等到我工作時間快到了,差不多要出門的時候,他問我之前在廣告公司的企劃作品還有沒有留下,我說有,他就跟我要了幾本帶走。
臨走前他在門口丟下一句話:「你的文學天分不算好,底子也不紮實。如果要朝寫作的路走下去會很辛苦。」我雖然對他產生了敬意,但對這個評斷卻頗不以為然。最後他又回頭對我說:「有空去翻一下聖經創世紀那一章,你就知道是誰踢你了。還有,找個機會幫我跟麗塔問候一聲,文森就不必了。」我雖然不是很懂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懶得再問,就跟他說:
「好。謝謝你,再見。」
「再見。」他說。
他走後,我坐在書桌前想了一下,決定不更動小說。一個理由是因為我不是上帝,無法掌握時間回到過去重新創造生活。另一個理由是就算我能回到過去我也無法更動;因為這裡面有一個邏輯問題無法解決。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修正了他所說的問題,那他的建議就會消失不存在,如果問題不存在,那他就不會有這些問題改善的建議,如果沒了這些改善建議,那我怎麼會回去更改呢?或許你會說:那房東可以在我第一次修正之後,再給別的建議。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篇小說會永遠無法完成,我將會一直陷在「修正建議」-「修正小說」-「修正建議」-「修正小說」這個像鬼擋牆一樣的可怕循環裡。除非房東先生不再提出建議,但那就偏離了我想藉由他的口為《文森‧文森》辯駁的目的。
所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印象裡有一個文學家好像說過「完美的文章就像完美的女人一樣不存在。」(後來我發現其實不是『女人』,是『絕望』這兩個字。)因此我所能做的只有在當下繼續加油。時間到了我要去加油了。喔,說錯了,是說我要去加油站工作了。我叫了幾聲文森想聽聽他的看法,但他一樣沒理我,不管了先出門工作。
傳統上煽情的寫實主義在頂著艷陽的加油站場景裡,極可能讓角色哼唱「我的未來不是夢」或是「愛拼才會贏」這類的歌曲。但我並不傳統煽情,也沒那麼陽光。通常我在幫客人加油的時候,腦袋裡大多還是想著該怎麼寫小說。好比這個樣子:
「請往前開一點。」(房東先生這一幕退場了,該接什麼......)
「請問加什麼油?加多少?」(文森這次躲的時間夠長,應該可以讓他出來了......)「需要統編嗎?」(可是他出來後要講什麼故事?還是......)
「九八,七百二十元,您的發票。」(目前的發展似乎需要一點較大的衝擊......)
「謝謝光臨!」(什麼樣的話題可以產生足夠的情緒張力......)
有時候車輛少,我會到廁所尿尿或是到休息室喝一瓶牛奶,然後再帶幾瓶給其他在忙的同事。同事之間相處得不壞也不好,大概是那種常到同一間便利商店買東西,然後久而久之和那間店員產生的熟悉感。可能是我和他們年輕人因為年齡相差太多,話題常對不上,最多就是:「今天天氣好熱。」「對,今天天氣好熱。」或是「今天車比較少。」「對,今天車比較少。」所以這真的是一個不費精力腦力體力的工作。
話雖如此,我還是從中找到一些樂趣。比如看著開進口高級車的車主和國產車的車主盯著油表上金額的表情差異,或是在付錢的時候掏出鈔票或信用卡的下意識小動作。不過這些都只是百無聊賴中打發時間的小遊戲,沒什麼深刻的社會觀察這種大道理。當然啦,偶爾也會遇到嫌棄我前後擋風玻璃沒擦乾淨或是自以為付錢就是大爺的土豪。但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不會永遠平安喜樂的。
認真來說,加油站的工作還不算糟蹋人。以前在廣告公司,那叫一個「慘」字。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永遠有提不完的案,開不完的會。業主各行各業形形色色,提案打槍是家常便飯,就算很努力地做到經理這個位置,隨之而來的也不是輕鬆,而是更多更重的壓力和責任。算了,這種令人火大的悲慘往事還是不要想了;左右看看沒車,我想去尿尿。
跨過幾個加油島,走進打掃得很清潔的廁所,空氣裡只有清潔劑的化學味道,沒有其他的怪味。小便斗前方除了有一小盆綠色植栽,還有一則我看了好多遍的笑話。拉開拉鍊,我開始尿尿。
「丟臉!可恥!」超大音量突然在我腦中爆開。
他媽的!我嚇了一跳!尿都濺到褲子上。
對!你猜得對!是他媽的該死的文森。從上周六中午到剛剛我在尿尿的本周五下午,總共快一百五十小時沒出現的文森,又她媽的以神經病的姿態隆重登場!
我對他吼:「是怎樣!你一定要這樣嗎!」吼完,我還依然很抓狂,但是必須繼續對準便斗,把尿放完。
文森陰沉地說:「回去再跟你說!你這個丟臉的爛貨!」
「好!回去你就死定了!」我已經歇斯底里,手上都是尿。
下班回到家,我匆忙地跑到浴室沖了冷水澡,心裡很不爽地換上乾淨的衣服,到櫃子拿了一瓶威士忌坐在書桌前,打算跟文森好好地「談」清楚。
「你不是要談嗎?給我滾出來!」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書桌。
「你叫什麼叫!大白癡!丟臉丟到家了,幾歲的人了還真的到加油站做工。」他一如往常的雞巴而且開始瘋狂:「我以為你只是嘴上說一說然後去看看而已,沒想到還真的到加油站做了好幾天。你不要臉,我還要!」
「關你什麼事!你給我滾!」我真的火了:「你給我滾!我他媽的答應要寫你的故事,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要不是那時候我缺錢,我才不會鳥你!」我喘了一口氣:「現在我有工作,不缺錢,我的承諾做廢!我就是過河拆橋你能怎樣!」
我徹底地撕破臉。
大約靜默了幾秒,文森發出聲音:「哈......哈......哈......」我聽了這種奸臣的笑聲,心裡開始緊張,頭皮發麻。
他說:「你要我走我就走?你以為你是誰!你在做夢!」聽他這麼表態,我心裡又緊了一下。
「老子不走你又能怎麼樣?你這個爛貨不寫就不寫,有種放火把稿子燒掉啊!」他豁出去了。
「......」「......」
空氣中凝聚著詭異的氣氛,我們兩個都沒再繼續出聲。我的耳朵只聽到我的呼吸開始從急促漸漸平穩。文森叫我燒了稿子。如果我真的燒了,那他有什麼損失?我瞬間發現沒有任何一點優勢在我這邊。冷靜了一會,我的血壓開始下降,腦袋也慢慢恢復了正常。
我試著和他談條件。「......怎麼樣你才肯走?」他用靜默來回答我。我的手心冒出了汗,一股不安感強烈地襲來。
窗外這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開始下起了大雷雨,原本燦陽陽的蔚藍晴空轉眼間就變得陰暗沉重。天上的烏雲整片整片地不安滾動,慢慢地,烏雲變成了一望無際、怒濤洶湧的大海。我在浪裡沉浮掙扎了很久很久,最後精疲力竭,絕望地沉入了黯黑的海底。
我是海底的一塊黑色岩石,沒有手沒有腳也沒有鰭,我哪裡都去不了,只能寂寥地佇立在靜謐、黑暗、無聲,沒有一隻魚,沒有任何一個有生命的蝦蟹的水下世界。我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我只有過去。
過去的我拉著破舊的三輪車,在海底艱難的前進。我在海底的高山、深不可測的海溝裡孤寂地邁出步伐,但我不知道我要往哪裡去,就只是一日又一日地走,一直走一直走,走過了無數的光陰。然後海底的火山一個一個都死了,滄海桑田過後,海洋又變成了陸地,我卻依然推著三輪車前進。我很累卻無法停止,眼淚終於匯集成河流、湖泊,再變成大海,我又回到海底。
我和三輪車變成了海底的一塊黑色岩石,我一直在想我是誰?我在這裡幹什麼?然後因為我始終想不出來,就被遺忘在時空的縫隙裡。
「想起來了嗎?」他說。「我不會走的......」聲音冷冷地在空間裡迴盪。
我沒說話,全身顫抖。伸出手拿起威士忌,一口氣乾掉。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