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文森-(7/11)

2019/05/0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Keep Working。好像拼錯了。
Keep Walking。這樣才對。
不過無所謂,意思差不多。我看著威士忌瓶上的英文單字,倒了一杯酒放在桌上。
這幾天忙得很,打電話給房東、面試、然後去工作。當然我沒忘了跟麗塔說謝謝。她聽了我的道謝,居然裝模作樣地跟我鞠躬說「不客氣」,我們倆互看了一眼,大概是覺得太像偶像劇的對白,就一起笑出來。一段安排好的矛盾→衝突→高潮就這麼胎死腹中。但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無論你多麼精心規畫,永遠有意料之外的事發生,而且結局總是像神棍預測世界末日一樣那麼可笑。
我發現我在改變。如果是在早些年我還在廣告公司的那段時間,這段劇情就會非常精彩。可是那個時候每天跟企劃書打交道,根本不可能靜下來寫小說。所以所謂的精采只存在於假設及幻想裡。不過不精采也無所謂,畢竟文學不是討好眾人的華麗演出。既然如此,那還不如走自己的路。小眾就小眾吧,知道「後設小說」這四個字的人原本就不多。
說說工作好了。
加油站的工作儘管沒有我想像中的輕鬆,但也沒有太辛苦。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總共要站六個小時,雖然腿有點痠痛,但習慣了就好。客人來了問加什麼油、加多少,按下加油槍、收錢、找零、打發票、送客。這些固定的動作沒花精力腦力體力,只是天氣漸漸熱了,汗流得多了一些。你問我幹嘛不去便利商店工作?答案是地點不好。地點不好?對。房東先生的便利商店有兩間,一間離麗塔家不到兩公里。另一間離我住的地方更近,只有七百公尺,風險太大,不值得冒險。
加油站有免費的瓶裝牛奶可以喝,站長說可以避免鉛中毒,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現在不都是標榜無鉛嗎?)管他的,喝到飽就對了。房東先生在我工作的第二天居然來加油站關心我,他一樣穿著異常嚴肅的服裝,帶著嚴肅的神情問我做的怎麼樣,有沒有問題......讓我有一點受寵若驚。不過後來就露出了老狐狸尾巴,原來他是要和我談之前三個月房租分期攤還的事。談好了之後他還說過幾天會到我住的地方走一走,看看我寫的小說。有沒有搞錯?是文藝老年嗎?我哈啦了幾句敷衍他,沒放在心上。
文森呢?從上個星期六到現在星期四晚上八點,總共一百二十多小時沒說話了。也好,趁著他變成啞巴,趕快寫一些東西,免得又和他吵架嘔氣。
該是KeepWorking的時候了,在Working之前我想先告訴你一件事,從現在開始我決定換另一個品牌的威士忌,免得這篇小說有置入性行銷的汙點。而且換成國產品牌也會省一些錢,麗塔要我錢省一點花。
就這樣,預備、開始!碰!Keep Working!
我一直在想,文森告訴我的故事,到底想表達出什麼「偉大」的東西。他的故事對你我來說到底會產生什麼意義與價值。村上春樹(好像是他)說:「小說的創作只是一種自我療癒的微小嘗試」(好像是這麼寫的)。或許是吧!對作家而言,小說從題材的選擇開始就暴露了他的價值觀與認識這個世界的方法(我還好是被貧窮和文森那個白癡逼著寫的,所以這個說法不適用於我)然後在形諸文字之後,讀者透過觀看他人(作者)的生活經驗(也就是小說內容)來應証讀者自己的價值觀。通常來說如果相差不大,Bingo!如果相差很大,碰!(書本闔上)。但如果我們只是在找Bingo,那跟近親繁殖有什麼兩樣?
近親繁殖姑且不論道德上正義與否,在生物繁殖角度上就有了提高遺傳性疾病發生機率的可能。如果從這個方向思考,反而是那些你很想「碰」地一聲把書本闔上的小說,因為帶有不同的遺傳因子,就優生學的立場而言,更適合你吸收、婚配(扯遠了)。總之,這告訴我們一件事--「差異」與「多元」的珍貴價值。
文森小時候因為幫爸爸推三輪車丟臉所以學會了說謊;高中因為自卑而譜出無疾而終的青澀初戀,一直到出社會工作時大膽地謊造學經歷,這些故事到底有什麼鏗鏘有力的啟示?抱歉,小說作者不負責解答。也無法解答。
所謂的意義,是讀者在閱讀小說時藉由文本所顯示出的經驗,結合自己的價值觀後,才能得出來的一種結果,旁人根本不會知道。我之所以不可能知道故事的意義,一方面是因為這個因素,另一個原因別忘了,我是被貧窮和文森逼著寫的。
認真地來說文森才是作者,我只是在小說的創作過程中,介入的程度比你深一點點而已。如果你不能接受這個說法,乾脆我們一起來想一想。
我們看到文森的故事,當然不會是他全部的人生。小說本質上是一種「提喻」的修辭技巧(也就是以部分代替全部),所以由文森的某些生命片段來替代他整體人生,是非常正常的觀點。但是問題來了,文森為什麼不說其他的事件而單說這幾個?我覺得答案是:因為這幾個片段事件對文森有意義。
人會對經驗賦予意義,並從中創造某些價值。我在猜文森是不是想告訴我貧窮與自卑毀了他的人生?或是他在貧窮與自卑底下奮力生存的某種精神?還是控訴社會階層流動的不平等?這幾個想法應該有一個趨近他內在的意圖才對(但搞不好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圖)。不然的話他大可告訴我他小時候吃飯、尿尿、睡覺的事就好了。(可是這種相對沒有意義的事他大概不會記得,也不會有想把這些事寫成小說的欲望。)
他的人生是一場黑夜,藉由這些亮如星星的事件,天空開始有了價值。每一顆星星對他來說似乎都是值得珍惜的一件禮物。但我這樣的結論恰當嗎?我想找文森聊一聊。叫了他幾次,他沒理我,大概還在生氣,不用理他。
到底什麼是「意義、價值」?是誰讓這些意義和價值清楚地浮現?我是說是誰告訴我們「自卑」這件事的?是誰在什麼時候讓我們感覺貧窮比富有糟糕、成功比失敗偉大?這些所謂的比較,好像來自於我們無法接納自己的不同,可是人生
就是各種的不同,也唯有不同才能在群體中突顯個體的意義。但我們似乎在追求一個共同的目標,一個永遠都無法達到的「更好的什麼」的目標。此時此刻的我到底有什麼不好,讓我們如此厭惡?我沒有答案。

我看著遠方的地平線,精神有點恍惚。然後周遭的草木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拔高,轉眼間一座古老的森林就將我湮沒。林木蓊鬱,百花盛放,不知名的小鳥在枝葉間跳躍鳴唱,空氣裡有種心曠神怡的清新味道。群樹中有兩顆特別高大耀眼,還結出很漂亮的果子。兩棵樹的樹梢、枝幹散發出淡淡的光暈,映得周圍異常的朦朧美麗。我看著看著逐漸入神,不知不覺腳步慢慢靠近。朦朧中我看見一個人影從光暈裡緩緩走出來,等我看清楚後,發現原來是儀容異常嚴肅的房東先生,心中非常訝異,也充滿了疑惑。
「房東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著我,眼神堅定地說:「我在東方立了一個園子,然後把人安置在那裡。」
我聽了很納悶,在說什麼?不會是頭殼壞了吧!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可以再說一次嗎?」我問。
「園中各種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我轉頭看向周圍的林木,不知道什麼時候,其他樹上居然也結了很多看起來很美味的果子。但他說話還是怪怪的,也沒告訴我他為什麼來這裡。
「房東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下?」我走近他想伸手扶他一把。
他突然大聲吼:「只是『分別善惡樹』和『生命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我被他的音量嚇了一跳,然後他就趁我恍神的時候大力地把我踢飛,遠離這座美麗的森林。
我在空中飛了好久,腰好痛,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很悲慘就哭了。我的眼淚一落地,地上的洪水就開始氾濫,慢慢地所有的高山都在水下。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全部都死了,死了,一個都不剩。唯獨一艘大船在洪水中漂流,而大雨還在繼續下著。傾盆大雨從窗口潑到了我的書桌,我心裡有一股怨氣:死老頭幹嘛沒事踢我?弄得我現在腰好像是斷了一樣那麼痛。我起身把窗戶帶上,從抽屜拿了一瓶藥酒揉了幾分鐘才好一些,他媽的瘋老頭!
我在書桌前想了一會,有一種惡趣味開始在心理滋生:他媽的乾脆就讓房東出現好了,然後找個機會好好報復一下!
這種魔鬼般的衝動讓我相當亢奮,所以房東先生的電話就適時地出現。電話裡他說明天早上八點來我這,我虛情假意地說歡迎歡迎,就掛上電話。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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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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