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6|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人渣文本的人渣論(十二):盲信者

    我在〈宗教與下一個敵人〉系列中提到「偶像崇拜」會是當代文明社會的主要敵人,而在人渣論系列的最後,我也要來談與偶像崇拜直接相關的病態人格,也就是盲信者。
    當然,道德病態並不只有我所提及的十一種人格,但未提及的病態,可說都是前面十一種的聯集或延申,因此只要補足最後一種的盲信者,拼圖的最後一塊就能完成。
    那什麼是盲信者呢?你可能會直覺想到那些「粉」,就是狂熱的偶像崇拜信眾,又或是那些「宅」,對於某種領域的深度愛好者。他們難以溝通,自有一套強固的意識形態。
    所以盲信者的共通特質並不在於內容,而是在於形式。他們對自身的信念缺乏批判檢討是最主要的外在特徵,而他們不願從現有框架中脫出,只想活在一個明顯有害的同溫層或知識脈絡中,才是問題的真正關鍵。
    那些在詐騙事件中堅持不肯相信警察的受害者,是某種盲信者。那種困在惡劣婚姻或家庭互動中,仍相信自己能撐起、撐過一切的人,也是盲信者。甚至堅持某種口味,某種生活風格的人,也很可能是盲信者。信仰不見得有錯,但未經檢討反省的信仰,就會是種毒素。
    撈中
    盲信者可說是被「預選」的,在他們接觸到某種讓他沉迷的信仰之前,他就已先具備了某些該信仰必備的條件。
    突然接到詐騙電話而深陷其中的人,不是因為「被洗腦」「被迷昏」而不肯從騙局中醒來,而是他們的身心早在接到電話之前,早已經成了容易中招的邪教溫床。他們「腦波」能和詐騙團體口中的宇宙「對上」。之前看來正常,只是還沒有碰到那個「對」的人。
    在多數人的印象中,邪教是透過某些話術來打動人心的。不過在一些量化研究中,學者發現邪教的「招生」比起其他團體或商業行銷,並沒有特別亮眼之處。
    不論教義有多誇張,他們之所以能拉到信徒,就透過不斷的接觸人群,以觸及人數換取信徒:在街上拉一萬人,總會「中」三、五個。只要六、七十個信徒就能組成一個能長期運作的群體,因此如果初期成員認真拉人,這邪教就有機會成長到足以自給自足。
    詐騙的原理也是差不多。雖然「講話的技術」會影響到信徒轉換的效率,但其影響並沒有想像來得大。多數人接到詐騙電話立刻就掛斷,你會話術也沒屁用;就像在街上拉人、送贈品的宣傳者你通常不會「鳥」一樣。
    所以傳教士就是在茫茫人海中,拼命接觸可能的信徒,尋找或撈出腦波能對到的人。如果信仰內容相對誇張,當然腦波能對到的人就少了一點,這也是為何邪教團體很難大到成為社會主流。
    不過由此我們也可以反推,許多人對於高學歷的親朋好友為何會深陷邪教而感到不解,但理由很可能只是他們的腦波能對上這個邪教而已。之前看起來很「正常」,只是因為在茫茫人海中還沒找到真愛。
    我所說的「腦波」並不只是單純的生理頻率,而是包括意識形態等許多要素在內的世界觀。我們要突然產生「啊!這就是我尋找已久的那個生命答案!」之類的靈感,通常不會只是單純的生理或超自然現象,而是經驗的綜合結果。
    我們都擁有自己的「知識之網」,這是由一系列生活經驗、直覺與學習所得的知識所組成的,這網上的節點(概念或想法­)會彼此相關連,並有某種邏輯的一致性。多數人會覺得所有人的「知識之網」應該長得差不多,或至少在核心的部分是一樣的,但即便在教育普及的現代,我們的知識之網仍存在不小的差異。
    像做為某些人生活核心的「星座學」,另一票人對此可能就完全無知,但這兩類人可能長期在同一工作場域中緊密相處,甚至就是一同生活、共享財產的一家人。像學術領域會建立某種知識「系統」,但學者們在這知識系統之外,還是有自己的其他生命經驗與社會活動,其「知識之網」也就不太相同,甚至有很大的差異。
    這種落差可能造成溝通的困難,並阻礙自我的提升,因此應該想辦法解決;解決落差的相關行動,像是溝通、學習、反思等等,就會是種道德義務。相對來說,不想具體解決這問題的人,在道德上就是錯的。而「盲信者」就是其中最嚴重的人。
    特質
    盲信者有幾個特質,首先是對於某些知識的信賴程度遠超過其他的知識區塊,而這種過度的信賴會傷害其他知識。
    在整個巨大的知識之網中,盲信者可能只對(他有興趣的)一小塊特別執著。他們也許在其它部分和「正常」「主流」的想法差不多,但這一小塊的內容卻強烈影響著他,他寧願放棄、否定其他部分的知識,就是不願檢討或修正這一小塊。
    許多台灣人對「吃」就有這種執著,像是認定「早餐就該吃些什麼」,如果吃不到或吃不好,就會影響一天的心情,甚至批判無法提供這類早餐的地方「根本沒辦法住人」「生活機能很差」。
    就客觀角度來看,這種執著或許有些道理,可以提供他某些不可量化的價值(如早餐吃米糕可以讓他元氣滿滿),因此「一開始」也不算是太大的問題。但如果這人真的用此原則來執行重大決定(像是在米糕攤位附近買房子),甚至以此批判、干預他人的決策(認為所有人都應該住在米糕店附近,或是早餐店都應該賣米糕),那就是種病態了。
    病態在哪呢?一份米糕三、五十元,天天當早餐吃,三十年下來,也了不起是四、五十萬,而一間房子一兩千萬,要買這麼貴的東西,應該還有許多其他的參考條件。米糕可以放在「主要考量」的位置,但客觀來說不應是唯一的考量,更難以成為說服他人(有財產連帶關係的家人,甚至是無關者)的理由。
    以米糕為例,或許會讓你有很強烈的「違和感」,但在現實生活中,人都可能會針對「宮廟」「教會」「黨」「兄弟」「公司」「研究」「工作」等等不同的知識來源或主題而有過度執著的問題。在這些來源或主題之上,人可能找到其他的盲信者,那個茫茫人海中和你有同樣腦波,或同樣「腦洞」的人,建構穩固的互動機制,形成同溫層。
    因為似乎不存在米糕同溫層,所以米糕的例子很快能讓你察覺不對勁之處,但上述的來源或主題卻會因為其同溫層力量,反而讓你懷疑自己,甚或讓你覺得「發大財是唯一目標」「牧師說的就是真理」。
    盲信者會躲在他們的知識小圈圈中,就算沒有成為捍衛這個同溫層的「愛國者」,也會不斷從圈中提取維持信念必要的養分。
    這種養分不見得是知識性的,經常只是種同情共感,某種「家」的感覺。盲信者的靈魂可以在此獲得安居,因此你企圖以知識來說服他們,就難以奏效。他們就算發現這裡頭的「知識」有點怪怪,也不會輕易離開,就像你自家成員也可能堅持許多怪怪的知識,你還是會包容他,因為與他們之間有情感連結,曾獲得很多不可量化的價值,你捨不得離開他們。
    盲信者的第二個特質也由此而來,就是「傳教」行動非常明顯。他們會向外宣傳自己的知識信念,但主要賣弄的還是家的感覺,某種情感的連結。所以那些小型邪教組織或教會靠的並不是教義研讀,那些教義就學術角度來說通常都相當簡單或養分極低;這些團體之所以能存續,是靠人與人之間的積極互動,而且是以專屬的「腦洞頻率」來互動。
    我們前面提過,盲信者傳教的方法並沒有什麼特出之處,就是拼命拉人,就能撈到頻率能和他們對上的人。而要接觸到夠大量的人群,靠的就是實際的傳教行動,大量、長時間、多地點的傳教行動。你可能也有點腦洞,但如果你找不到伙伴,那大概是因為你沒有傳教的熱誠。
    盲信者不只認為他們的傳教的內容是好的,其傳教行動也是「好的」,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就算你不信,多參與、多接觸也是有幫助的。但就受眾的角度來看,這種傳教活動往往會成為騷擾,多屬未經同意而闖入他人生活之中,是干擾他人的生命規劃,是破壞其人格完整性。
    人類世界的價值觀不只一種,你的「好」可能是我的「壞」,你的「潔淨」可能是我的「髒污」,這種價值矛盾需要溝通或交流來尋求解決,但盲信者的傳教活動通常是隨機「碰撞」(就前面說的,在茫茫人海中亂撈),有撈到就是賺到,沒撈到也沒差。但對被他們騷擾的人來說就有差了,小則可能打壞一天的心情,大則可能引發進一步的肢體衝突或財務問題,實在不是「算了」兩字可以收場。
    從這第二個特質,又可以延伸出盲信者的第三個特質,就是認為非信徒是骯髒的。各類信仰通常存在一個價值階層,是由「潔」與「不潔」所構成的漸層體系,越接近「神」的,就是潔淨的、純粹的,另一邊就是受污染的、不潔的。在多數狀況下,盲信者會認定非我族類,其心必「髒」,因此他們很難體會什麼叫尊重他人的主張(或信仰)。
    這種髒可能是全面的髒。你雖然只是不支持同樣的偶像,甚至只是不知道這個偶像的存在,但盲信者仍認為你的無知是一種「髒」,他會因此排斥你,歧視你,在生活與工作的空間排除你,因為你可能會污染他。
    這會讓盲信者不只是煩(因為傳教),更會帶有威脅性。如果盲信者將傳教活動轉變成為淨化活動、大掃除活動,那麼他們就會成為「道德納粹」,除非你變成信徒或消失,否則他們就會節節進逼,四處出擊。他們會成為巨大的麻煩,不但讓整體社群的運作效能變差,也會造成內耗。當他們意圖向外展開淨化工作時,則會變成侵略者,殖民者,或惡意的滲透者。
    終局
    那該如何對抗盲信者呢?
    盲信者很難說服,也難以透過自我反省來改造。就算偶像崩毀,教主破功,他們通常能轉變信仰內容,用更多的隱喻與陰謀來保存信仰形式。一個神沒了、掛了,就發明另一個新的,或是把舊的神提煉到更高的層次。
    或許讓他們轉移注意力,投入新的、較無害的偶像崇拜,會是比較有效率的解決方案。因為他們本來就活在茫茫人海中,是被用力「撈」出來的,那當然就有可能被再次被其他團體「撈」中。新的信仰可能會對上同一種「腦波」或「腦洞」,又或是另一種腦洞。但只要他們的人際關係重組,就是從原來的道德病態中逃出來了。
    這有點像我們常報怨某種癮頭戒不掉,但這種嗜好之所以退燒,總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現一個更有趣的人事物,因為資源調度而無意之間把舊的嗜好放棄了。
    所以,不只是真實的宗教信仰、政治意識形態或是其他宅宅類的喜好,任何種類的信徒都可能被快速轉移到另一個信仰群體之中。他們不是被改變,也不是遺忘或失去興趣,而是被「撈走了」。
    他們可能去了更好的團體,也可能加入更病態的教團。我們沒有客觀基礎判斷特定團體到底是好或不好,但只要人們能不斷更換信仰,那就算受害,也不會太過嚴重。因此促成社會更多元的發展,讓所有的人類社群激烈的「彼此互撈」,或許就是最佳的解決方案。
    多元社會雖然百病叢生,但也能治百病。只要人不固著在病態的信念社群,社會整體來說就能運作下去。標準答案不會是真理的居所,溝通互動才是照向未來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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