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邊總有一些人會被稱為小氣、小器、摳男、吝嗇鬼。說不定你本人就是。「省」雖然是種價值選擇,但「省過頭」也是一種道德錯誤。在德行論者眼中,「過」與「不及」都是道德惡行,只有中庸算是德行;而在「用錢」這個主題上,中庸是「節制」或「節約」,「過」是「浪費」,「不及」就是「吝嗇」了。
但省到什麼程度,才會變成「吝嗇」呢?這可以用酒駕為例。有一條奇特的道德原則,或許可以證明「未肇事的酒駕」是正確的行為。
這種偏向目的論的說法認為,人的行為總是存在諸多種風險,所以只要行為者明知這行為的各種風險,也在過程中力保不失,到最後都沒有產生不好的結果,那這種行為在道德上就是可以被接受的。若這種行為還有良善的動機,更會是種「道德正確」。
因此這道德原則的主張者認為,酒駕雖然存在高風險,但其動機是「節約」(省搭車錢),只要平安抵達目的地(沒有產生不好的結果),那反而是正確的行為。當然,肇事的酒駕仍然有錯,但平安回家的酒駕就不能說是有錯。
這主張看來違背大多數人的直覺,但又好像有點道理。那其他的倫理學者會怎麼看待這種主張呢?
解決方案
要批判這道德原則並不難,關鍵就是在於如何評價其動機。為了省錢而決定酒駕,表面上是節約,但其實是吝嗇,因為在做出相關的判斷之前,應該把喝酒所產生直接與機會成本都算進去。
所以如果真的想省錢,那就是不要喝酒,也不要出門,兩者搭配,成本就會大幅上升。人家請客喝酒呢?如果你真的很「省」,就該回答:「因為回來搭車要錢,所以不去了。」看主人要不要幫你出車錢或載你。若你認為自己出這個車錢(成本)對於維持社會關係是有幫助的(獲利),因此決定還是去喝酒,並花錢搭車回來,那這仍算是節約,因為算起來效益是正的。
所以酒駕就算平安回家,也是想爽而不想付錢,本質上就是吝圾,是把你應負擔的成本轉到社會大眾的身上(他們增加了交通上的風險)。因此原來說的那條道德原則無法證明「酒駕並且平安回家」是對的,絕大多數真實發生的酒駕都無法適用上述道德原則而成為正確的行動。
台灣社會很多道德問題都是在於這種價值上的認知差異,而不是在於道德原則本身。人人都覺得「省」是好的,但到底什麼樣的程度是合理的省,什麼又是省過頭呢?如果酒駕是省過頭,那什麼算是省得剛剛好?酒後不搭計程車,堅持用走的回家?這樣算是剛剛好嗎?
德行論者不認為這問題會有具體或明確的答案,真實的可靠標準要參考個人狀況與外在環境來下判斷,就算是類似的情形(天天都去同一家店喝同樣多的酒,自身的經濟狀況也差不多),最適切的行動方式也可能隨時轉變。
所以重點就不在於找出一套固定的具體行動模式,而是換個角度提升個人在各方面的能力,像是掌握多元價值觀、睿智的判斷力,以及高彈性的處事態度等等。
這對懶人來講相當麻煩,他們希望就是建構一套固定的無敵行為模式(或所謂的簡便原則),像是「喝酒每次都搭計程車」,只要整體「加總」來說搭計程車的效益或正面價值最高,那只要喝酒,就是一律這樣做。
這在大多數的狀況下的確不會有問題,所以有許多上班族還真的就這樣做。有些人喝酒就是一律搭計程車,有些人選擇一律用走的,有些人則是一律搭大眾運輸工具,有些人乾脆選擇都不喝酒。雖然德行論者不滿意這種呆板的處事方法,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或許是最可靠的行為建議,特別是喝到沒腦的狀態,不用思考、直接照做或許是最安全的模式。
不過請注意,這裡面還是可能藏了「吝嗇鬼」,像是每次都用走的人。在能選擇多種交通工具(如台北)的地方,「每次喝酒都搭計程車」或「每次都搭大眾運輸工具」的人,鐵定會覺得不論遠近晴雨,「每次都用走」的人實在是省過頭。除非他有趁機健身的企圖。所以固定的行動模式,還是可能養出吝嗇鬼。我們還是要回歸這種道德病態的機制本身來思考解決之道。
禁欲
可以先提醒一點:吝嗇的標準是相對的,每個人都有一個適合自己當下條件的標準。對於真的很窮的人來說,不太會有過度吝嗇的問題。他本來就該省,也應該採用相對嚴苛的標準來試圖節約。
人會成為吝嗇鬼,通常有三種成因。第一種成因,是當事人他可能從小活在資源潰乏的環境中,因為家庭教育或環境壓力而養成省過頭生活習慣,並且在個人經濟或外在條件改善後,仍保持這樣的金錢觀念。
如果他還是很窮,那省一點並不算是吝嗇;但明明條件已經改善了,卻還是硬要省,就算他辯解這是「憂患意識」,我們也還是可以客觀評估那並非真實的風險考量,而是積習難改。不過這第一型的吝嗇鬼並不容易成為社會問題,他們的負面影響通常只及於自身或他們的家庭。
第二種吝嗇鬼的成因,是因為當事人接受某種理財觀念後,而採取省過頭的生活方式。像是認為從生活中省下各種小錢,就有辦法在薪水中擠出人生的第一桶金,接下來就能用這一桶金來投資,賺到更多桶金。所以這種刻苦是暫時性的,是為了將來的爽日子做準備。
這種人算是學校或社會教育出來的吝嗇鬼,他們價值觀比較有可能產生轉變,像是存了半天還是沒第一桶金,或是發現自己不適合投資理財。這種人對社會的傷害最小,通常就是浪費自己的人生,錢沒賺到,也沒享受到。
前兩種的吝嗇鬼不難改變,通常只要他的收入或財產能穩定提升,這種省過頭的習慣就有機會慢慢自行改善。有些理財專家認為這兩種思維都是窮人的邏輯,只要持續這種省過頭的行為模式,人就會因為太少投資自己,而無法改善自己在經濟活動中的競爭條件,那就真的只會一直窮下去。人要變有錢,必須改變思考的方式,像是更主動積極的投資自己,或是透過正視消費的欲望,來刺激自己更努力的賺錢。
還有第三種成因,就比較算是真正的道德病態了。他們之所以省過頭,是因為透過「省」的過程來達成滿足,來創造快感。也就是他們並不是把「省」當成暫時性或初階段的目標,「省」這個行動本身所帶來的快感,很可能就是他們的終極目標。
有些人會將「守財奴」等同於這種吝嗇鬼,但守財奴是之前討論過的「佔有狂」,他們的快感是來自「佔有」財富的過程,像是看著存摺的數字就感到萬分滿足。但第三種的吝嗇鬼不同,他們是透過省錢的過程,像是殺價、比價,或單純就是看過商品之後克制購買欲望的過程來產生快感。
有一些類似「斯多葛主義」的哲學價值觀認為努力克制欲望在道德上是正確的。這種主張在之後發展成義務論式的禁欲主義,認為人透過克制欲望的過程,可以把精神提煉到更高的層次。許多宗教流派也發展或採用了類似的主張。
我並不認為禁欲行動都是道德上的錯誤,如果這種行動有更高階的目的性,像是讓當事人能透過禁欲而集中於高階的心靈活動(如沉思默想),或是能提升自己的進階能力或德行(如更加專注,更有耐力),那這種禁欲行動就沒有太大問題。
吝嗇鬼的困境是在於他們只透過禁慾行動來滿足,並未在別的層面有所提升,又或是不打算追求其他高階的目的性;像吸毒那樣,跳不出「省」所帶來的爽。「省」所帶來的快感可能因為時間與次數增加而出現邊際效益遞減,但這些人不會選擇「戒掉」,而是「更省」,花更多時間來省。
像是花時間比價,但比了一下午,只省了五十塊。如果真的是為了「守財」,根本就不會浪費時間機會成本在這上面,這種行為模式根本是「漏財」。所以吝嗇鬼並不等於守財奴。
公共財
這些吝嗇鬼還有另外一個特質,就是他們往往不知道或否定「公共財」。在我們的身邊有許多共享的公共資源,絕大多數是政府透過稅收與其他財源所提供,少部分是來自特定個人或法人的捐贈。
大多數公共財都需要透過社群成員的「不樂之捐」,也就是透過稅收來支持。許多政治哲學家在「抽稅」這個議題上吵得很兇,但比較「實用取向」的政治哲學都支持稅收制度的存在,也認為這種制度在道德上是正面的;雖然還是可能無法洗去「稅收就是強制勞動」這樣的污名,但我們的確需要公共財來促成某些更重要的「道德正確」,像是提供國民教育與社會福利,讓社群成員能有機會上的平等。
而像國防或交通建設這類大規模的公共設施,很難透過私人來提供,又難以立即看到實用性(百姓通常覺得無感或沒必要),因此強制以稅收來支持這些建設,也是有其合理性。
但吝嗇鬼通常沒有公共財的觀念,他們不但反對稅收,自身也不進行慈善活動,因為他們無法體會這些行動的價值,或是認為這些都是「浪費」,把錢省下來,可以做更多的事。但把軍隊的錢,把道路的錢,把社會福利的錢,還有把教育的錢都省下來之後呢?他們也不知道要用在哪邊會更有效益。反正他們就是認定這些錢全都不該花。
所以他不只自己省,也會要求別人省。其他人支持公共建設、支持政府投資,吝嗇鬼也都認為是種道德錯誤。即便他本來就沒交什麼稅,他還是認為只要有這些建設或服務的存在,就有可能在過去、現在與未來剝削他。
公共建設當然能檢討,也應該檢討,但不應該是全面的否定。吝嗇鬼的最大問題就在於此,他們會阻礙人們在不可量化價值向度上追求卓越,也會阻撓願意擔負風險投資來追求更多財富的人。
他們就是社群成長過程中的絆腳石,他們的價值觀也就不是一種可行選擇,而是一個實質問題。而要解決他們這種問題,並需透過社群有意識的排除。這種排除不是將其逐出社會合作活動,而是要在公共領域明確將他們的意見「圈出來」,在討論過程中突顯他們只沉迷於「省」,未考量到長遠發展的事實。
當他們強調「省」才能在將來有更多資源以因應投資或消費時,你就質疑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投資,什麼時候才要消費,這些投資與消費又為什麼是合理的。
吝嗇鬼根本不知道答案。就算他真提出了某個答案,這答案也可能相對脆弱,完全比不上他對於省錢的執著,也比不上其他人對於投資與消費的成熟看法。所以吝嗇鬼就是沉迷於單一行動模式的可悲仔,以為這種沉迷可以救贖他的人生,卻沒意識到這只是種沒有神的宗教信仰。
最後我們還是來看「酒駕但平安回家」。酒駕者並沒有真正進行「節約」的計算,他們是只胡亂的把自身的責任推給不特定的他人。真正擁有「節制」或「節約」之德的人,不會為自己的支出做辯解,也不會想要說服什麼人,因為他們在做出決定的同時,就清楚此一決定必能獲得廣大的支持與肯定。會有人幫他辯護的,不用他自己開口。而吝嗇鬼是註定沒人想理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