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威斯康提不是每部作品都令我滿意,然而其精緻的美學形式總是令我讚嘆,比起故事本身,他說故事的工藝以及故事背後那帶出他對自身身分認同的矛盾更令我著迷,這次就以其虛構出來,講述漁民對抗漁商,最終鬱鬱而終的《大地震動》為例,說明其美妙的空間直覺,以及空間調度背後的嚴酷命運。
這是一個反抗剝削的故事,我們可以特別注意到的是威斯康提的貴族眼光(引用《浩氣蓋山河》劇中牧師對於貴族的描述:「他們是一群重視的事物與我們不同的人,我們汲汲營營的他們毫不在乎,我們毫不在乎的,他們汲汲營營。」)一個捕魚家庭的長子納多尼在又一次的與漁商喊價的紛爭中爆發了出來,他將秤子當場丟到海裡,而眾人為其叫好,這不只是對於交易的不滿,更是長期被漁商以資訊不平等的優勢單方面剝削的不滿,而對於納多尼歸根結底的,或許是對於身分不對等的不滿,簡而言之「尊嚴」,作為存活的非必需品,渴求「尊嚴」的納多尼挑戰了階級,從純粹的勞動者,變成了勞動者的領袖,甚至要求另闢蹊徑,跳脫對這些跋扈漁商的依賴。
於是,納多尼說服家人用房子換取貸款,藉以成為漁商,脫離被壓榨者的行列,同時讓其他漁民們有更公平的選擇。威斯康提使用素人演員來出演此部作品,飾演主角的Antonio Arcidiacono一生就只拍了這部電影,而其質樸不做作的表演使得納多尼這個角色除了作為革命者的氣勢,也有著一般人的特點,他不是個沉穩的人,相反地,他很容易因為一點點小小成功就面露喜色,與心儀的女孩無邊際的做未來大夢,也容易受到挑釁就發火,進而被操控行為,他所對抗的是巨大的漁商勢力,這些不屑與漁民為伍(對他們而言,漁民是呼則來,罵則去的生產工具)的漁商,則對反的具有一定程度的複雜性,他們懂得軟硬兼施來裂解反抗勢力,比如其中一名漁商就與納多尼有多次曖昧的交談,似乎他不只想要的是在旁看笑話,更多的是希望個性死硬、暴躁的男主,對其臣服,後段男主失敗的時候甚至還多次跑來關照,直到兩人扭打在地,熱絡程度堪比床戲,這是威斯康提處理人物衝突的時候特別的細膩。
比起片中多次出現的,印在牆上的共產黨標誌這種突兀的訊息置入,威斯康提所呈現的納多尼作為試圖引領反抗的英雄似乎更加突兀,因為跟他同一階級的人都沒有想過要對這個系統進行反抗或予以改造,而最多只是抱怨或咒罵,最後摸摸鼻子接受這一切,然而納多尼卻有對系統進行反抗或予以改造的念頭,比如以更透明的公訂價格來購買漁獲及赴取醃魚的工本費,我們可以看到威斯康提具體上如何呈現這些系統,藉由空間的分割,以納多尼的家來展現,素人演員們被塞滿了裡頭,人多到門、框、窗裡也有人,甚至外頭庭院也有人,作為服從系統的人,威斯康提以對素人們聽到黃色笑話的臉進行了特寫,有那麼個一瞬間,我們也相信了人們在這個全新的勞動關係,即納多尼取代舊系統的新系統中得到了改變,然而這個改變其實不是異化(在這裡,異化意味著背離本質的改變),而是還原(還原成本質),素人們歡愉的笑呈現了威斯康提所要說的,在被從異化中還原的人們的笑是最自然、最可愛的,而我十分贊同一位朋友對於此段那些魚在影像上呈現的光澤,彷彿黃金一般,因為在這樣的勞動中,人們不用擔心自己的勞動被剝削,同時群體勞動也凝聚了共同體,使得勞動者們不會只為自己的利益做考量,在此狀態下生產出來的,當然是最有價值的寶藏。
與此相對的則是後來男主航遭逢不幸之後,失去了生產工具的船,財政發生問題,與漁商形成一丘之貉的村人們對他的譏笑,同一個群體,不同的笑,給人的感受完全不同。
我們可以再回到那一場醃魚的戲繼續描述威斯康提的場面調度,他利用一個警察從室內走到庭院,慢慢的拉出空間的深淺,同時給了我們一個凝視畫面的理由,我們看著他慢慢的走到畫面的盡頭,然後向右消失在畫面之中,威斯康提特別注重運動與空間的關係,這位警察在本片裡頭代表的是那種潛伏在群眾之中,伺機而動的裂解動力,他後來運用各種小物品,逐步勾引了在物資匱乏中,為了虛榮出賣身體的納多尼的妹妹,威斯康提呈現他如何進入這個「室內」空間的方式,是從窗邊用一條絲巾與納多尼的妹妹接觸,最終使她離開了家庭,而這一家人維繫情感的家之「空間」,最終也因為納多尼無法支付銀行的貸款而被奪走,銀行帶著丈量專家前來對這個他們生活以久的空間進行一吋吋的確認,這一場戲讓我們更貼近了納多尼一家對這個空間的依戀,以此為例,威斯康提可以說很用心的在思考空間與人之運動的關係,決定空間性質的,正是在上頭的人及其運動,所以我們自然也不會訝異何以威斯康提能如此有意識的去操作關窗、關門,或者開著窗的狀況下,窗外的人正在進行什麼樣的運動,這一切的布局都促成了畫面帶來的氛圍,進而使得電影具有強烈的生活感(比如在屋內進行的編織活動)可以說是高度設計出的「寫實」。
既然談論到「寫實」,便可以再討論到本片中那一場「看不見的天災」,因為
使得納多尼一家生活在中後段生活落入困境的就是因為他們失去了賴以為生的船,而之所以會失去船,是因為納多尼為了要及早還債,堅持堅持要在天候不佳的情況下出航,結果船隻失蹤數日,妹妹找村人救援,最後納多尼一船人才在船體損失慘重的情況下回來。威斯康提似乎沉浸在展示妹妹們等待親人回來的莊嚴,而製造了這整場災難,果真是一個暴虐的神,一個典型的藝術家。這一場風暴既成就了妹妹們穿黑袍在海角上眺望的美,也導致了之後接踵而至的困窘,作為一部描述漁民革命的電影《大地震動》的創造者,即作為神的威斯康提是無情的,他先用了天災,再用了人禍,彷彿因為納多尼意圖挑戰秩序,所以一切災禍都朝他蜂擁而來,威斯康提是貴族這件事難以改變,正如納多尼是漁民這件事難以改變,如果說中國毛政時期那歌頌人民起義,同時抓出組織叛徒的樣板戲意在呈現一種與事實相反的夢(因為事實不是如此,社會不會這樣運作,一個如地獄的社會不會因為揪出某個惡人就改變人民在地獄的狀況,惡人不過是系統的產物,而地獄受系統支配,強力統治的系統其本質上是民主的,因為人民都以沉默投票了。)
威斯康提在這裡就達到了一種寫實性,一個風暴將前頭的所有努力通通毀滅,英雄成了眾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掃把星,我們看到的是威斯康提對於「命運」的思考,在中文語義裡,運可改,而命不可改,因此「命運」基本上是偏義複詞,偏向「命」而既然不能改,便只能「革命」了,然而革命豈是兒戲?在這裡威斯康提已經顯現了某種對命運的悲觀,因為他展示了人們就如水一樣,可以輕易的湧進你家,也可以輕易的褪出你家,當納多尼失勢,人們為了劃清關係,並在這被剝削的位置上顧好自己僅存的小小利益,人人遠離了他,彷彿還不夠償還罪孽似的,納多尼的親人也跟著離去,情人跑了、妹妹失身了、爺爺死去了、弟弟離開了……最後連家也不見了,而能夠追憶的僅剩那福妹妹凝視的全家福,他與小弟們半賣半送的上了漁商的船,漁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征服了納多尼,全家福旁的耶穌見證了這一切形成了最大的諷刺,人們也好,海洋也好,上帝也好,通通背離了他。
彷彿迪士尼幻想曲裡的米奇,威斯康提揮舞著魔杖編排了這一切,調度著如潮水的人群、也調度著如人群的潮水,有時候,他只用了一個賣橘子的小孩,開場出現以及最後出現,便說明了納多尼家不再的經濟狀況,而電影最後,納多尼與弟弟們上了漁商之船,船前行著,畫面慢慢陷入了深層的黑暗,我們只能聽到那不斷的水聲,那是滑槳的聲音,也是被奴役的靈魂,不再開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