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園

這是一個淒涼苦楚的單戀故事。後來我是這麼認為的。 大部分人應該都不會特別關注，一個人對待另一個人，不管是怎麼樣的對待，當時的狀況到底可以造成甚麼樣的心理狀態？可以影響多久？多遠？ 混沌學中常出現的「蝴蝶效應」 (Butterfly effect) 大多數人耳熟能詳。世事都處在動態複雜（Dymamic Complexity）的狀態中，一個動態系統初始條件的微小變化，將能帶動整個系統長期且巨大的連鎖反應。初始一個小事件發生在人身上，或許最終能讓一個人的心智模式（Mental Model）就此改變。 離開我的青春年少約莫十多年後。某天我在公司，接到一通外線電話。 陌生男子的聲音。電話那頭傳來客氣但明顯感到緊張的語調，對方確認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後，「……額……我是你同學，王文園。妳還記得我嗎？」 是的。王文園。 王文園長得毫無威脅。他的臉在任何場合出現，你都會認為他本來就一直在那裡，沒有任何懷疑。不笑的時候沒有嚴肅感，笑的時候也沒有幽默感。眉眼鼻嘴善良且客氣地湊在一塊兒，安分到就是你弟弟或你哥哥，你永遠不會將多餘的想像放在他身上。 我們這一班是家境貧窮 vs. 家境富裕 vs. 不左不右的三個迴圈組合。任何團體終究總難免自然分割到物以類聚的生態。 我雖長得乾淨俐落五官分開，且只穿訂製制服，但從小受歌仔戲忠孝節義影響頗巨，所以不容懷疑的就站在家境貧窮的那一圈，義氣俠氣傲氣加上早餐只吃一顆四塊錢饅頭的窘氣。 我們這一圈，成員來自各城縣，家裡各有一本怎麼觀都不自在的經，彼此同病相憐，互相對富裕圈那一群到處與其他男校聯誼且排擠我們的富家女們嗤之以鼻。 幾個女生的小圈圈，也不知何時開始，王文園就那樣不著痕跡的被圈了進來。萬紅叢中一點綠，應該是閃耀的光景，但他偏偏就沒那丁點兒青勁爽脆味兒。所以我們也當他是姐兒們妹兒們，讓他跟著我們一塊兒讀書、一夥兒玩樂、一圈兒狗屁倒灶閒磕牙。他就是我們的無性別差異好友。 不管是女生或是女人，彼此相處最忌背叛。任何不被彼此期許的狀況都是背叛。我萬萬沒想到，王文園跟著我們混了二年，竟然背叛了！而且背叛的對象是我。 我待他如親姊妹，他竟然，膽敢，放肆，用性別差異的眼光看我！一樣的不知何時開始，他用看「異性」的眼光看我，我不再是他的哥兒們。 他喜歡我，向我告白，開始猛烈追求我。 這是何等讓我不堪的「背叛」！我的線性心智模式告訴我，我受到侮辱。 哥兒們，好姊妹，怎麼能呢？純潔無瑕的關係被扭曲是我無法忍受的背叛。 他越親近我，越對我示好，我走得越遠，給他的態度言語越苛刻。我不想去思考，一個人對我的喜愛真的該被踐踏嗎？反之，我的偏念是他怎麼可以喜歡我？怎麼可以這麼令人作嘔的讓那骯髒的男女之情滋生，進而破壞我們的純潔與無染？ 他的靠近永遠只換來我的謾罵與無情拒絕。他想盡辦法討好我，買我最喜歡的樂團音樂，買一堆他認為女生會喜歡的小物，放早餐點心在我桌上，任何他想的到的舉措……換到的仍是我一貫的退回拒絕佐以無情冷酷的言語。 一年過去了。王文園在我的無情回擊下，班上同學開始發現，王文園漸漸的不是王文園了。他的隨和不見了。他的笑容不見了。他的客氣不見了。他對功課成績的吊兒啷噹不見了。他變得不苟言笑。他有意無意的表現一副成熟的酷樣。他不太參與同學間的打鬧嘻笑。他對功課積極上心，成績也開始名列前茅。 他對其他人說，我喜歡成熟功課好的男生，所以他要變成那個樣子，我喜歡的樣子。對這個說法的莫名其妙和對他改變的不知所以，讓我對他的態度更趨嚴劣。 我們那位冰雪聰明的國文老師看在眼裡，有一天找我聊完後，輕輕柔柔的說了一句；「有人喜歡是對你的讚美。你可以不接受，但請溫柔一點的拒絕。」 我聽得懂但做不到。驕傲的玫瑰長滿狂妄的刺，我的生命中容不得變節的情感。 王文園一路帶著扭曲的王文園就那樣離開我的視線與世界，畢業後再也沒有彼此的消息。 直到多年後的那通電話。 「……額……我是你同學，王文園。妳還記得我嗎？」 是的，王文園。十多年都過去了。 電話那頭：「我一邊工作一邊攻讀博士。好不容易打聽到妳的聯絡方式。」 我握著話筒，緊張，甚至有點害怕。 「我博士班的學姊開導我該放下妳了。她建議我應該親自跟妳說。我決定要找回我自己的樣子，不能再抓著過去讓自己在情感上一直帶著憤怒與自卑。」 「謝謝妳！讓我能走上不同的路。現在能攻讀博士也是妳的緣故。」 短短對話，我怔怔地幾乎成了啞巴，聽完他一口氣說完，彼此祝福幾句掛上電話。王文園的一口氣實際上應也是手心發汗，心臟怦盪吧！ 初回過神，我唯一感受到的是害怕。我無法想像，原來王文園對我是有怨有恨的。他帶著怨過了十多年，那樣的怨讓他亟亟求取人生成就，那樣的怨也讓他無法對任何接近的感情從容自在的享受。 如果當初我的對待讓他恨到走上極端，是否憾事就發生？對我或是對他自己，誰都無法預料。 幸運的是我們二個都尚在人世。但我是按部就班地走人生路，王文園則是拉扯撕裂般的蹣跚前進。 「有人喜歡是對你的讚美。你可以不接受，但請溫柔一點的拒絕。」國文老師的這句話在往後的某個時間點響在耳際。我直至那時才真的「懂」，不是只有「聽」懂。 我該感激，感激有那麼一個人將我放在心上如此之久，無論用甚麼樣的方式保存，至少都說明我的份量了。 王文園終究是那個善良的男孩，毫無威脅。我才是那個壞蛋，如此傷害他人至此之深。 一個人的內生世界觀影響之鉅往往超出想像。年少的我對所有事情只懂線性思考。對於人事觀點環路思考的貧缺就像蝴蝶效應，產生的影響長期且巨大。 王文園在我毫無所覺狀態下，帶著我給予的傷痛過日，直至他的救星出現開導了他。我感謝他的學姐。替我釋放了王文園，他在我設下的情障結界裡飄盪太久，太累太苦了。 年歲漸增，我想跟王文園說的是，謝謝你曾經那樣對我，謝謝你對我的讚美。 然後，很抱歉，我曾那樣的對你。 現時某些時候再想到他，我很想將自己裝成老醜而且患有精神病，再想辦法讓王文園看到我的瘋樣，這樣，他或許會更寬心更慶幸！？ ……算了，我反省過了，我還是去敷個臉玩小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