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起藤木茂同學是誰,所有同在三年四組的人(大概只除了導師以外)都會反射性回:喔,藤木同學就是卑鄙小人。他拋下受傷的同學讓其他人幫忙、他裝病逃避跑步比賽、他在試膽大會丟下夥伴一個人在墓園。
當藤木同學飛離教室,來到異國且夢幻的場景,這名有著紫色嘴唇的男孩對觀眾唱出觀眾才聽得見的歌。
卑鄙,這就是我的缺點。
卑鄙,自私足以形容我這個人。
好討厭啊…好討厭啊…。
反正這個世界就是背叛者的沙漠,所以我每次都馬上就逃跑啊。
「卑鄙」是藤木活在世上的專屬標籤,更慘得是他不僅活在昭和時代的三年四組,他跨越時空活在每個觀看《櫻桃小丸子》觀眾的記憶中。幸好紫色嘴唇的男孩隔離在電視機內,聽不見也看不見超出自身所在之外的世界。
「卑鄙」的藤木,自認活在背叛者的沙漠,所以他每次都選擇逃跑。
我還記得小學的接力賽跑,比賽前心臟早就跳得陣痛,如果有人告訴我逃跑也沒關係,我真的會逃跑,寧願不要比賽。誰不害怕掉棒發生、跌倒發生、輸掉比賽全是因為自己的失誤。可是現實世界,我逃跑才真的會被同學討厭,會落得跟藤木同樣的下場。都是你害我們輸了,他們會這樣說。
我記得在接到空心金屬棒的瞬間,像是忘記呼吸,腦袋指令只留下「跑」,其他機能皆暫停,只為達成班上使命而活。當腦袋蒸空到一定程度,可以清楚看到旁邊跑道的人面目猙獰追上來,腳步聲卻格外安靜,觀眾的吶喊早已吵得能被忽略。我命令大腿肌肉加速伸縮,超越緊張、慌張,或是興奮,我只是命令我自己達成目的而已,縱使肌肉硬得像是石頭。
比賽結果我早就忘了,只確定沒發生害怕的糗事,但,要是糗事發生了,我害大家輸了比賽,那麼時間倒退重來一次,我會學藤木裝病來逃避嗎?
逃避在這社會還需要不怕羞恥的勇氣。
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相對之下《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碇真嗣坦率多了。一開始我很難理解這名史上最廢男主角,每次看都想吶喊:可不可以不要再崩潰了?
真嗣外貌瘦弱,是個掛耳機不理人的屁孩,面對傷心的美里他選擇窩房間聽音樂、為得到別人的認同勉強駕駛 EVA⋯⋯。他想逃避,不要面對任何人、EVA、使徒。
「在新世紀福音戰士中,我試圖將一個四年間破碎又無能為力的我,全部都放進去。逃避了四年,僅僅是沒死而已的我,僅僅因為一個念頭『不能逃避!』」(註1)
導演庵野秀明在企劃案上如此寫。故事確實是從真嗣與美里的關係開始展開,兩人都是在逃避且孤獨的人,背叛想認真活下去的自己。
雖然庵野秀明沒明說片尾曲選用〈Fly Me to the Moon〉的原因,有的人說是凌波零角色的象徵,有人說是拍子很適合旋轉重複,也有人說純粹是庵野秀明的喜好。
或許〈Fly Me to the Moon〉不應該翻成〈帶我飛向月球〉,應該是〈帶我逃到月球〉。至少在《新世紀福音戰士》是如此,在全世界都化為原始湯(橘子汁)的時候是如此。我們成為接納萬物的海洋,乘載倒影中完好潔白的月亮。
完成人類補完計畫,再也沒有藤木所說的「背叛者的沙漠」,我們都是一體,是這樣嗎?
「不必趕著逃走。現在,握在他手中的來回票是空白的,去處和歸處,全都隨他自由填寫。」
安部公房小說《沙丘之女》(1962年),裡面對於「逃跑」的概念類似《大逃殺》,為了遠離某個會傷害自我的群體,努力尋找另一個理想的天地。
書中有一種叫「日本虎甲」的昆蟲,男主角為了尋找日本虎甲,來到充滿沙丘的村莊,與一名女人住在沙丘下的房子。
牠那種奇特的飛行路徑,其實是一種把要捕獵的小動物從窩巢裡引誘出來的圈套。譬如老鼠、蜥蜴之類的動物,就會因此被牠帶往沙漠深處而迷失方向,最後飢渴疲勞致死,這時候牠就可以啃食動物的屍體了。
沙丘有個階級概念:沙丘之上的村民負責供給物質給沙丘之下的村民,而沙丘之下的村民負責勞動,每日挖沙。原本男主角是為了逃離混亂的現代都市,來到偏遠的沙丘村莊,尋找迷人的傳說生物「日本虎甲」。
發現這件事的男主角決定逃跑,然而最後他失敗了,卡在沙丘動彈不得,在自由跟活下去之間,他選擇活下去,交出自由。
男主角其實有名字,在書中最後的「判決書」才曉得,他叫「仁木順平」。仁木先生人間蒸發,成為沙丘的無名男人,每日為活下去勞動鏟沙,換來維持生命的物資,與沙女繁衍後代,產下繼續鏟沙的世代。有沒有找到虎甲早就不是問題,當陷入虎甲的陷阱中,誰還看得見虎甲的全貌。
逃跑是為了獲得自由,但他沒辦法像藤木同學,說跑就跑,永遠都能安全回到三年四組。他徹底被日本虎甲背叛了。
如果你知道駕駛 EVA 是既能救人也是摧毀人的陰謀,你可以逃跑嗎?如果有人逼你要陪他走完試膽大會的墓園,即使你真的怕得要死,你可以中途拒絕然後逃跑嗎?如果班上是因為人數不足,非得拉你加入跑步比賽,你可以拒絕參加嗎?
我們難免都有背後有惡霸追逐的窘境,這時候,該轉身與其對抗,還是背對惡霸逃跑?美妙的是,選擇聽從 Jenny 逃跑的 Forrest,在邁開步伐的那刻,他不僅擺脫矯正器,同時緊束在他身上的詛咒一併解除,他逃離童年遭欺壓的陰霾,擁抱更廣大的未來。
背叛者的沙漠一直都存在,但若另一頭正閃閃發亮,為什麼非得聽多數人的話待在死寂的地方?背叛從沒發生過,因為誰也沒對誰做出承諾,自己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話說回來,藤木茂同學沒說背叛他人的真正原因,或許他從沒對觀眾說出心裡話。
逃到月球,若那裡是更孤寂、苦痛更多的地方,那麼還能逃去哪裡?
你是否已就在虎甲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