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當我哀傷且感覺到你遠離時,全部的愛會突如其然地來臨呢?」── 聶魯達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這幾天來往於車門開啟的光框裡,看香港的消息,哽咽出一個喉結來。剛揚起抗爭的時候,我也滿心以為是時代革命是世紀初尺度的撞裂實錄。可慢慢地,我懷疑一切關於自由的熱切與愛的猛烈,將以勇敢的人全部死光之局面終結。我不忍想。不忍去直視那分明就發生在同一時區、跑著同一秒針的殘酷現象。為什麼好好的人總要為理想而受傷呢 ── 事實證明,香港人已經賠上性命去承受這份龐大的不得志。他們真的傷得太重了:被子彈穿過,被煙霧燒焦眼睛,被扔下河,丟下樓,被性侵,圍毆,被揪著頭髮甩,狠折手臂。跌倒了,臉被壓在柏油地上擦,血痕裡沾滿砂土。遭到逮捕,或者昏過去喘不過氣。他們準備出門戰鬥的時候,環顧房間,想著今次一別,可是最後一次。香港作家鄧小樺說自己總是關掉長開的電腦,念一句「息勞歸主」,戴上面罩便往前線奔去。
為什麼人每天活著不能只是咒罵約會遲到的情人,吃了宵夜就心滿意足,安安靜靜看場電影、整理書架、研究健康食譜、為陽台植物澆水,而上街 ── 上街只是去散步?這個世界待香港人不好,待那些渴望平安和自由自在的人不好,但我們仍然愛著這爛透的世界 ── 不,我想我們真正愛的是彼此。
我想起當年找打工是為了存夠錢去香港玩個七八週,參加香港國際電影節,還有親眼看看黃碧雲寫的那些氣息老舊的地名:彌敦道,深水埗,尖沙咀,加拿芬道,界限街。看密麻髒污街景與遠燈如鬼的港彎。而路上綿延堆疊的人走過來都有種酷勁:鼻毛瞪人很沒禮貌 / 瘋言瘋語中有大句子 / 灑脫發狠身型如刀。吃吃《後殖民食物與愛情》,沒有愛情也無差,就沿巷按也斯所說「亂吃也可以當一餐」。我在書裡讀,覺得香港人兇惡可愛;在電影裡看,覺得粵語動聽而粗氣,就想晃過去,融進去,寫點自己的新觀察。後來發現文學獎賺得更快,可六月立刻到了,香港去不成了。或許該說,我不敢去。拿到獎金時我想,要這十幾萬做何用。就算以後風息波止,香港也不可能再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了,如同九七之前,之後。或許香港從來就不和我想的一樣,它總在變,因人的棄守而沈淪,因人的貪砸而敗壞。動盪不安的城市卻也鍛煉出一群堅韌果敢的人,相信家園有救,眾目群情升起一道兩道無數道靈魂作伴,打一場全世界都旁觀你終將撐不住的戰爭,為這殘存再殘存的世間裸開奔放而昂貴的情懷:永遠別對正在橫渡的幻滅與正在燃燒的願景無動於衷。這是香港人展現給我的東西 ── 在這個趨於無聊的時代,多麼像某種宇宙脈衝。儘管所有一念之奮的聚攏激烈且美好得令人訝異,並無助於抿弱我的哀惑。
命運沒有定數,但人心自有定見。我仍在心底想像《烈佬傳》描述的灣仔城寨臭水與堆漬物,那傾斜半亮的大街,《烈女圖》 黑漆山腰望過去九龍城美麗自由的燈火。《微喜重行》港口五支銀閃閃的旗杆:「你在五支旗杆下面站一站,星期日中午,碼頭時常都那麼多人,你會看一看有沒有大洋船,有的話,你沒有要告別的人,也沒有在身邊的人,沒有人會挽著你的手。」約略半個世紀以前的風景,早就見不得了,我卻依舊構畫著那彷彿可以走進去的象徵橫生。我沒有犯難精神無法抵禦暴政巨輪的壓碾,只能拚命記得自己曾經這麼想去香港,想看看香港它最近怎麼樣了。但願它好。但願它隨自己高興傲慢愜意地面目全非。我留在這裡,這是台灣,凝視手機裡一幀幀複雜臉孔和奔跑模樣,思考,我們如何見證這一切而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