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識,伊達邵
921地震之後半年的時間過去了,許多在災後趕赴現場救援、協助的團隊在完成階段性任務後陸續淡出了,東勢的帳棚學園也撤了,廣場的小巨蛋拆除,回復之前的停車場用途;而欲進一步深耕的團隊,也在調整腳步,準備在鎮上另覓合適的長期進駐地點。
這半年間,無論是倉促避難的災民、在地自發的就難重建力量、或是義無反顧前來支援的團隊,在此匯聚而成的一股暖洋,轉眼也要散去,雖然知必然如此,然而,頓時失溫的感覺,並不好受,即便連參與得較晚的我,也陷入一種漂浮無著的狀態。
此時,在日月潭參與重建的朋友「空空」,又再傳來呼朋引伴的訊息,先前,我總因為東勢這邊的工作無法分身而作罷,不過這回她改了說法:「別想那麼多,就先過來看看嘛(聽來壓力小了些)」,沒想到這一上去,就陷了進去了。事先聯繫,空空交代會有人在埔里與我碰頭,要順便我掛載進去,所以只要先到埔里就得了。
地震雖然過了半年,山區的重建工作也走了沒幾步。上週一個颱風過境,就山路坍方、對外交通受阻。在山上被困了幾天,路一搶通,就趕緊出來採買補給一些生活物資的伙伴,被指派順路將我掛載進山去。一直沒有手機的我,在埔里客運站,把自己站成人形立牌,不敢稍離,等待相認。只是也沒太費力氣,不久眼前就來了一輛車,小胖探出車窗來與我相認,我便拉起大小行李,身手敏捷地將自己折進車廂後座。
夜裡,尚未全面復電的山路,沿途不見燈火,黑鴉鴉一片,全仗著車頭燈,以及路邊斷續的民宅燈火,來辨路前進。一路上彎彎曲曲、起起伏伏,偶而,穿插一個繃跳,已經驚嚇不了地震後這一車來去奔波的人兒。開車的是小胖、副座的是麗妃,他們都說是一個叫一個呼朋引伴而來的,包括連後座的我不也一樣是由空空招引過來的。麗妃回憶接到小胖的電話詢問時,那時的她剛好從前一個工作離職還賦閒在家,也沒多想就過來了,後來明裕、老柯、小默,也這樣一個叫一個地聚到了一塊。至於小胖,則是先前就跟著謝英俊建築師在他新竹的事務所工作。
談話間,發現麗妃與我一樣是彰化人,我們回憶起兒時根本就是好山好水的鄰居埔里。
「我記得以前颱風來的時候這兒都埔里都很平靜。」
「對啊!」她馬上有了回應,「聽他們說騎機車還可以撐傘,好誇張。」
與剛剛那個午後仍滿目瘡痍坑坑疤疤的埔里景象,完全錯位。
在路程盡頭迎接我們的是夜裡冷冽的空氣,山中幾盞燈火、三兩嬉戲孩童,以及從廢墟站起的第一間創始組合屋。空空,麗妃、小胖以及謝英俊等人就在這簡陋的屋裡辦公,裡頭還有一頂小胖睡覺帳篷,以及剛砌好隔間牆警告著「水泥未乾」的廁所,於是,茫然無著了一段時日的我,就這麼漂進了,潭邊的幾點溫暖燈火之中,也尚還不管這是否為一場建築運動的起點,以及後頭還有少原住民的曲折故事。然而,我感覺到需要一點亮光與溫度,讓我自己可以再動起來,找到「做點什麼」的力量,暫時解消「往哪兒去」的焦慮。
這一串串呼朋引伴的連鎖磁圈裡,大多都是在建築上學有專長的年輕人,年紀大概小我約5歲,大約26-28歲之間,不是剛當過兵,就是才出社會不久。他們以謝英俊建築師為首,凝聚成一個群體,小胖之前在新竹的謝英俊建築事務所工作,剛在台北離職的麗妃、剛當完兵的明裕等。因為921彼此交集匯成一個能量力場,一方面熱血趕赴救災區,實際貢獻所學,再一方面也響應了謝英俊所提出的「另一種建築」理念,懷抱著建築可以不僅服務於都會中產階層的理想而來,不同於一般找份工,謀個差事的新鮮人,這些剛「下海」的年輕人一起步就多一份方向感,在這些人之中捲起袖子一起幹活,我逐漸能感到其中有股重力可以地托住漂浮的自己。
空空則與我年紀相仿,先前在台北就已認識,都算野百合世代之中屬於頓挫的那一群,挫敗的理由不一,但後來都花了不小的氣力,以及一些時間整頓自我,方能另再出發。後來的她體認到政治改革必須從社區工作做起,率先離開台北,返回新竹去文化協會工作,也在此時與謝英俊與舒詩偉等人有更深的交集。921地震發生後,謝英俊和空空一行人來到「德化社」(註)協助重建,而舒詩偉也前往石岡支援。因為這場地震,災後泛起一波社區營造、社區工作者到中部災區深耕。這群社造工作者所學各異,相同之處是,他們多少都有那麼一點社會意識,不盡然全是鐵桿的社會主義思想,不過顯然都當前社會的整體趨向有所不滿,理念傾向上的親近則吸引了彼此,不盡合宜、合拍的反思習慣,以及特別準備縱身一搏的行動力,終於讓大家走到了一塊。在大地震的震波擾動之下而能從四面八方相聚於此,絕非偶然。
更早之前則有寶島義工隊率先來到了日月潭投入重建,也是由義工隊協助後來謝英俊團隊銜接、並延續往後的重建工程。至於謝英俊,之前已是個儼然逐漸有自己風格的建築師。921前一日,他還為了一個案子在苗栗山區搭營勘查,有驚無險地返回新竹後不久便接到社區營造協會理事陳板的電話,邀約投入災後重建計畫。謝英俊帶領著建築團隊剛好是重建區的及時雨,日後,他更提出了「另一種建築」的理想,成立第三建築工作室,除了號召一批年輕建築師,也帶了一批他教的學生過來參與家屋重建。而空空則負責社區工作,瞭解此前外界並不熟悉的邵族文化,以及協助組織族人一起加入災後的重建。他們要推的是「自立/自力造屋」,與其他災區的重建者不同,謝建築師堅持為組織原本就善於搭建房屋的族人加入參與,不是讓受災戶等著被救援,一方面要讓他們在蓋自己與族人房子的勞動中,獲得自立的動力與能量。
廢墟中立起鞦韆架
隔天天明,昨夜裡還看起來混沌一片的廢墟之地,在拉去黑幕之後,整個半年努力的成果攤開在地表。前面幾排是水電未通、還需初步裝潢的家屋,後面幾排則是輕鋼骨構成,內裡尚待裝填,尚未蓋全的屋架,在清明時分的濕潤中,線條粗簡有力,晨霧中的暈染的吟哦,是我這個「化外」之民所陌生的聲音,不過,正在進行的卻是今日最令人振奮之事:族裡的女祭師正在為第一批家屋正在舉辦入厝儀式。即使大部分的仍在未完成狀態,門窗才剛裝好,家屋內部尚有待裝修,有幾戶有迫切居住需求的族人,已經看好了日子要先行入住。於是,一早將要入住的家戶即各自分頭進行祭拜儀式,將一只竹編藍子從舊屋中一路抱到新居之中,(這舉動有點像跟漢人將祖先牌位請到新居意思)引導祖靈魂一起來到新居,然後,負責的女祭師在各家門前空地進行祈告儀式。也有家戶對供奉漢人信仰的大聖神像一起進行祭拜的。
也是在這一早,那間當了半年重建總部的創始小屋也要搬遷,換到一個更大的空間,而小胖那頂搭在屋中的帳篷也到了該拆的時刻。這邊在搬家,那頭又開始施工、建築師們,工地領班,以及前來支援的學生一組,至於邵族族人也自行組織,年輕力壯者不分男女分派任務下工地,甚至上了年紀的耆老也捲起袖子一起幹活,完全不輸小夥子。小胖甚得族人好感,又得個綽號叫馬拉木(日語身材很大號的意思),一會兒收工後媽媽們分水分檳榔一轉頭:「瑪拉木人呢?」不見他人影,又轉而遞出手給還不記得名的我:「欸,給你。」
稍晚一點,在底下稍低點的一塊空地上,阿貴、憨仔、巴龍從山上砍了竹、藤、正在挖坑、鋪沙、整地,然後,大夥將粗壯綠竹兩兩互纏、繫繩、分組往外拉牽,一對巨大的三角形架構在眾人的吆喝聲中於大地中挺起。空中,巨竹交會、互攀,底下,年輕人奮力拉撐,三角形頂端指向天空,繩索從天而降。再不多久,鞦韆座就要於春風中擺盪,再不多久,播種祭就要開始。然而,這「再不多久」之於族人其實跨越了二十年。先前的那次因有耆老在祭典中發生意外,導致鞦韆祭因而持續停擺至今。
才初相識,這個陌生的族群過去有多少故事,我不清楚,但顯然並不是一開始就蕭條如此的,只是世紀之交當兒又橫遭921大震摧殘,空前的危機感推擠著內部的彼此,從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動力,族人卯足了勁要將在過去失落了的、遺忘的,一一拉回現場重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