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5|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東坡詞(44) - 四十三年如電抹

東坡於杭州擔任知州不到兩年,即被太皇太后召回,此次二度還朝,在京時間,不滿三個月,又因有心人士的攻擊惹得一身腥,再度請求外調,太皇太后最後同意,於元祐六年(西元1091年)八月五日詔定翰林學士承旨侍讀蘇軾為龍圖閣學士知穎州。
東坡出知穎州,太后恩禮不衰,詔賜對衣一襲,金腰帶一條,銀鞍轡馬一匹。
東坡於八月二十二日到潁州(今安徽阜陽)任。 四十三年前的皇祐元年(西元1049年),歐陽修曾任穎州知州,所以到任謝上表裡很興奮的說:「文獻相續,有晏殊、歐陽修之遺風,顧臣何人,亦與茲退。」歐陽修的遺孀薛太夫人於元祐四年病逝,歐陽一家都在潁州守喪,尚未終制。東坡蒞任數日,即往祭拜文忠夫人的靈堂,祭文說:「白髮蒼顏,復見潁人,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 。」當年歐陽修把文壇宗師的棒子交給了東坡,東坡確實「不辱其門」,而東坡之後誰接棒呢?雖然門下有四大弟子合稱蘇門四學士,如黃庭堅、晁補之、秦觀與張耒,但終究因為北宋後期政局混亂,四學士皆因東坡連累而被貶他鄉,生活困頓,也就無人在意文壇宗師的棒子由誰接手了。
潁州和杭州一樣有個西湖,十里長、兩里寬,因湖址位於州西二里之地,所以稱「西湖」,湖邊林木茂盛,水色清明,算是此地一大勝蹟。東坡到任之初,有一穎州人跟他說:「內翰只消遊湖中,便可以了郡事。」足見該地政務清閑,東坡大為快慰,秦少章因作一絕曰:「十里荷花菡萏初,先生所至有西湖。 欲將公事湖中了,見說官閑事亦無。」
東坡初遊西湖,聽湖上歌女在唱當年歐陽修作的《木蘭花令》
西湖南北煙波闊。風裏絲簧聲韻咽。舞餘裙帶綠雙垂,酒入香腮紅一抹。 杯深不覺琉璃滑。貪看六麼花十八。明朝車馬各西東,惆悵畫橋風與月
上片描繪在西湖宴客的情境,包含西湖的景色、悠揚的音樂、歌女的美豔與曼妙的舞姿。 下片表達在歡樂的歌舞宴席後,各奔東西的落寞。
時間已過近半世紀,這老門生,面對寂靜的湖光,將人生朝露的悲哀,步韻譜成同調的小令。
木蘭花令 次歐公西湖韻 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ㄔㄢ ˊ )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節氣霜降之後,淮河因為結冰,導致河面變窄了,已無昔日滔滔江水之勢,只聽得潺潺流水之聲。歌女唱著歐陽文忠公的詞,現在回想起來,先師治潁州已經過了四十三年了。透過歌女居然唱著四十三年前歐陽修的詞,表達了自己對恩師深切的思念,感嘆時間如同閃電一樣快速逝去。
深秋夜裡在草上結的露水,晶瑩剔透且圓潤光滑,但卻不能長存,農曆的十五與十六日都是賞月的好時間。四十三年過去了,現在還能與我一樣熟識醉翁的人有幾個?只有倒影在西湖的明月了。
歐陽修在潁州期間,頗有政績,深得當地父老的敬重與愛戴。潁州父老為了紀念這位文壇宗師作出的貢獻,不但世代傳唱他在潁州創作的詞,還立祠以表懷念。
明月一則喻高雅的志節,顯出歐公不朽的形象。另則借此寫出自己的心志如「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
匆匆過了新春,宋哲宗元祐七年(西元1092年,東坡57歲)二月,朝廷告下,調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知揚州軍州事。東坡俟機求退,不料還有這次調職的新命。不過心想從揚州一路回家鄉去,等候子由回來。但是,每想到獨在朝中孤軍奮鬥的老弟,心裡總有說不出的惆悵,寄一闋《滿江紅》詞給子由,再度提起三十一年前「夜雨對床」的約定。嘉祐六年 (西元1061年),東坡奉命前往鳳翔述職(簽書判官),蘇氏兩兄弟,二十餘年的成長過程中,未曾分開過一日,如今行至鄭州的西門郊外,驀然驚覺,必須於此告別,東坡寫了首詩送給弟弟: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節錄)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滿江紅 懷子由作 清潁東流,愁來送、征鴻去翮(ㄏㄜˊ)。情亂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孤負當年林下語,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彫華髮。 
一尊酒,黃河側。無限事,從頭說。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衣上舊痕餘苦淚,眉間喜氣添黃色。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東坡從潁州往東赴揚州任官,旅愁湧上心頭,眼送長途征行的大雁飛去。穎水東流不復返,而大雁飛走也不留痕跡,可知東坡此時的落寞。如此愁情讓東坡心亂,因此看到重重疊疊的白浪與重重疊疊的青山。五十七歲的東坡,自覺餘生已不長久,已經違背當年與弟弟「夜雨對床」時約定退休還鄉的諾言。感慨這一生總是與弟弟聚少離多,每一次的別離都代表時間的流逝,隨著年華老去,東坡斑白的頭髮也漸漸稀疏。
東坡回想起當年從密州前往徐州任官的時候,兩兄弟在陳橋驛見面後,弟弟陪同哥哥前往徐州,待到中秋過後才離開,這三個多月的時間,是自從東坡二十六歲與弟弟分開後相聚最久的一次。往事如昨,歷歷在目。當年我們兩兄弟在黃河邊上喝酒聊天,這情境恍若眼前,但不知不覺間卻已過去了「許多年月」(熙寧十年至今已15年)。
我衣服上面還留著當年離別時的淚痕,但眉間喜氣卻暗示好事即將到來。待到歸鄉日,我定要和你同遊池上,到如雪落花中尋覓春天的痕跡。
「翮」:翅膀。 「眉間喜氣添黃色」:古人迷信眉間有黃色是喜慶的徵兆。
詞要表達的是「情感」,不是敘事,東坡在詞中只說「眉間喜氣添黃色」,而為什麼會有喜氣?此乃東坡不願將悲傷的情感「衣上舊痕餘苦淚」帶給弟弟,因此情緒轉為上揚,自稱喜上眉梢,而東坡的規劃可見《書請郡》,文中充滿了還鄉的祈願。
《書請郡》:「今年,吾當請廣陵(揚州),暫與子由相別,至廣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詣梓州(四川),泝流歸鄉,盡載家書而行,迤邐致仕,築室種果於眉,以須子由之歸而老焉。不知此願遂否?言之悵然也。 」
元祐七年三月十六日到揚州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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