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大掃除時,翻出一首詩。嚴格來說不能說「翻出」,因為它一直沒有被收起來。這首詩被印在透明膠片上,被貼在一個霧面壓克力箱的表面上。它是我……嗯,二十年前讀大學時,藝術創作課的作品。
它以這個樣子跟著我二十年了。由於它可以收納東西,所以從來沒有被「收起來」。這個箱子跟著我從這裡搬到那裡,從那裡再搬到那裡,光是在台北就換了七個以上的住處,之後搬來台東,又換了三個住處。它也曾經跟我去擺過市集,假扮成燈箱。
大掃除時看到它時,那張印著詩的透明膠片,從箱子的表面上脫落了。我看著它,決定把詩取下來。取下來時想,如果這首詩不是以這樣的形式存在著,可能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二十年前在大學時候寫的東西,幾乎都不在了。那時還用筆寫在紙上,那些紙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所以這是我印象中,唯一記得的一首,大學時候寫的詩。
我去尋找我的皮膚
我 去尋找我的皮膚
在某日面對玻璃櫥窗之後
為了能順利搜尋
我開始檢視自己 有細微 像蛔蟲般的東西
爬滿我身上
孢子似的物體
在我遺落皮膚的同時
硬是強住進來
完全沒有置否的餘地 為了能順利搜尋
武裝的我背起背包
塞滿所有能找著皮膚的線索 將地圖攤在地上
路痴的我
方向對我起不了作用
翻了轉 轉了翻
還是決定放棄了
於是 掏出12元 跳上公車 公車上 任憑自己瑟縮角落
用眼睛
直逼將每一個射入眼中的物體掃入記憶
以為 在對照與分析之後
能算出皮膚的所在地
索性
閉上眼睛 晃著晃著 公車到了目的地
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死拉著座椅 我拒絕下車
將自己黏在座椅上
公車司機轉過身狠狠的瞪著我
意示我再不滾就扔我下車
他扛起我的背包
丟了出去 從窗口
笑聲 地圖 眼淚 放大鏡流了一地
委屈的我走下車
才發現
一路上都是我遺落的皮膚
現在讀來,覺得有點爛。但它還是意義重大。
有點爛不是很爛。有些地方爛。比如裡頭用了許多「不明所以」的形容,像是── 「有細微 像蛔蟲般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像蛔蟲還會細微嗎?細微的話還會像蛔蟲嗎?
「置否」……嗯,怪怪的,我當時用的時候,真的知道置否的意思嗎?
「武裝的我」……嗯,武裝是怎樣?是怎樣武裝?
「瑟縮」、「直逼」、「索性」……嗯,以前的我到底為什麼會用這些詞啊?到底是哪裡學來的?
現在的我來讀這首詩,很多地方會搖頭。但它對我來說還是一首意義重大的詩。因為我寫它的時候不覺得自己是在寫詩,我寫的是一份課堂作業。
那堂課好像叫藝術創作還是什麼我忘了,總之是我當時少數會去上的幾堂課。老師是莊普,他要我們隨意做點東西出來但要先給創作概念。坦白說,我已經忘了當時到底是想要給什麼「概念」,我只記得我心情鬱卒,心情鬱卒不是因為那個課,而是因為那個不想上卻又不得不上的大學生活。
所以我就寫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
莫名其妙的東西寫完後,自己覺得好像有講出什麼,但到底講出了什麼,不是很確定。但我就把它交上去了。交上去後,莊普說:「我們班有詩人呢。」
我聽到那句話後覺得臉紅。因為那聽起來像是不事生產只會說愁。當然也可能是我自己對號入座,因為那時候的我幾乎不上課也不繳作業。但後來想想,莊普應該沒有那樣的意思,他不是系上的專任老師,他應該不會知道我在其他堂課根本不會出現。
莊普念了我寫的東西。然後,他沒問我到底是想要說什麼概念,也沒要我說這要怎麼執行變成作品。總之他很鬆,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結果,這成了我在大學時候,寫的「第一首詩」。在什麼都不太懂的時候寫的。沒有什麼批評,沒有什麼讚美,就只是讀出來,但似乎在我心裡造成了一些小小的影響。之後,我又寫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好像有說什麼但自己其實都不清楚的詩。我曾經也度過這樣的時期。
現在讀這首詩,我說,有一點爛。所以,寫詩是從爛詩開始嗎?這不是說一開始寫的詩一定是爛的,也有人一開始就寫得很好。我想說的是,不要怕寫得爛,它就是一個過程。你就是去感覺它。
前幾天看《
馬男波傑克》第六季第十集,黛安在寫她的自傳式散文時一直卡關。她每寫一點就停下來質疑自己,每寫一點就停下來質疑自己。嗯,這樣一直停下來質疑,好像真的會寫不下去……。嗯所以,如果做得到的話,寫作儘量不要停。不是不要想,而是寫的時候你就先寫,先寫出來再說。是不是很爛啦是不是不好啦,都寫完再說。
現在回頭讀這首大學時候寫的詩。我在想,寫作,會不會也是一個尋找皮膚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