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無手的女孩長回雙手的旅程──讀《找回聲音的美人魚》

我認識慧嫚已經有二十年。

最早是她在時尚雜誌工作時，我是剛出了一兩本書的寫作者，接受過她的雜誌幾次訪問。那是剛剛越過千禧年界線的二〇〇〇年代，你會在媒體上看到各種對新時代的想像，一說是我們已然從雙魚世紀跨越到水瓶世紀。當時電腦網絡還是個年輕的發明，有人說接下來即將是個全球化的時代，所有的阻隔都將被科技消弭，人與人之間會有無遠弗屆的串連。未來似乎是有一種新鮮的可能，但那個未來首先很快就被大量的成功學、職場神話、商業雜誌給攫取到它們的敘事之中。我至今記得，有一期商業雜誌的封面是一名創業者志得意滿面對鏡頭，標題大字印著他的話說：「不成功是很disgusting的事」。

再相見的時候，慧嫚已經離開雜誌工作。紙本媒體經歷一段動盪的時期，極盛而衰，業績越來越低迷，雜誌一家一家地收掉。這個水瓶世紀似乎已經不再是剛開始時那樣一味地樂觀、視成功為理所當然的了。它已經經歷過二〇〇〇年的網絡泡沫化，二〇〇一年的九一一事件， 二〇〇八年的全球金融次貸危機，而看起來開始有些蒼老、有點斑駁，甚至稍微浸入了悲觀的情緒。人們已經開始感到，新時代不知還會帶來多少的挑戰了。

慧嫚已經離開了職場，開始學習心理諮商。我已經去過上海，在一家數字營銷公司工作了三年後，因為一樁故宮的官司而回到台灣，仍在同一家公司不很確定未來地工作著。我們在這個時期變成比先前更熟悉的朋友。官司結束後我到北京工作，慧嫚也被《心理月刊》雜誌邀請到北京擔任總編輯，我們當了一陣子室友，直到各自在不同的時間點上離開北京。回到台北，慧嫚完成了心理諮商碩士學位，有一個Happy Talk的工作室。我開始在出版社工作。

說實話，閱讀慧嫚這本書時，前半段我感到有些難以進入。蘇青與易晴之間的對話，那些鼓勵、愛、引導探索的對話，對我而言有點像是粉紅色的泡泡。我感到自己不願意踏入那些粉紅色的泡泡之中，但我認為，慧嫚想寫的並不是一本文學意義上的小說，而是用說故事的方式來呈現一趟內在的旅程，這是一趟許多現代女性都會面臨，但或許不知道自己需要出發去走的旅程。

旅程的起點，是這些女性從小受到的教養，或在原生家庭之中目睹父母相處方式而襲染的兩性關係慣習，這些慣習使她們傾向不將問題說出口，自己在心裡扛著，並且經常以高標準要求自己。

這個默默扛負、要求自己的習慣，其實在一路上對她們造成許多的無助和傷。但在這些傷的另一面同時存在著的，則是對「愛」不切實際的高期望，因為從來不知道（或從來不被鼓勵去探索）如何表達、如何請求幫助，最後便落入「愛我就會懂我，不懂我就是不愛我」的兩分法。

當「愛」和「懂」被纏繞在一起，「愛」也就變得越來越艱難。易晴的重大突破，來自她意識到自己是可以主動伸出手去的，不需要被動消極地，等著別人來了解她。

這裡慧嫚放了一個《格林童話》中〈無手的女孩〉謎題的破解。

〈無手的女孩〉的故事是說，一名貧窮的磨坊主與惡魔做了交易，用磨房後的東西交換財富。不料磨坊主的女兒正在屋後打掃庭院，遂就此變成父親與魔鬼的交易品。父親應魔鬼的要求砍斷了女兒的雙手。失去雙手的女兒離家遠行，在天使的保護之下來到了國王的果園，成為國王的妻子。然而一年後，國王出門遠行，遠距的溝通又發生問題，魔鬼在其中偷換訊息，遂使年輕的王后必須帶著兒子流浪出走。王后流浪到森林，被一位雪白的女士收留照顧，七年之中，她的雙手重新長出來了。這時國王也已經發現先前的錯誤，而到處尋找著妻子與兒子。三人最終團聚，國王找到的不是當年他在果園遇到的無手女孩，而是已經療癒，重新擁有自己雙手的王后。

慧嫚在講蘇青和易晴的故事時，實際上做了一個選擇，她不使用父權社會、厭女社會這樣的標籤，而只是專注地講述蘇青與易晴之間的對話。但她特別提到〈無手的女孩〉這個故事，則明顯指涉到在原生家庭中受過傷的女孩，到了婚姻之中繼續面對誤解和傷害，直到她能療癒自己，重新長出了雙手。故事之中王后離開王宮七年，被一位女士收留，這是否意味著必須先遠離親密關係中的對方，或說與父權社會拉開一段距離，才能擁有生長的空間？

慧嫚沒有這樣明說。但是「回到自己，從自己的心踏上旅程，療癒自己，長回自己的根、莖、葉，整合自己內在衝突最遙遠的極端（包括眼下無法接受、潛意識中深深排斥的那些自我），在這個過程中面對死亡、恐懼、傷害，而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這樣的訊息是清楚的。

雖然蘇青與易晴的語言，不是我的語言，但作為一個也曾經流浪到遠方的女性，我能認得這個故事。《格林童話》中的〈無手的女孩〉在森林裡的那七年，是發生了什麼才讓手能長回來？這個關鍵的部分《格林童話》說不出，它只是讓國王再一次找到了王后，而最重要的王后的自我療癒情節在童話中付之闕如。慧嫚藉由蘇青和易晴的對話，是在補上那七年的故事，不坐等也不期待國王來救，受過傷的女性自己長回雙手的故事。

過去一年（在這總統選舉的一年中）台灣社會出現過許多厭女言論，但另一方面，這一年也是前所未有地，有更多女性以更明亮堅定、各具個性的姿態，站出來承擔公職責任的一年。我們看到現代社會有許多女性關注的不是自己的傷、自己能否得到愛，而會想在旅程中能更加大刀闊斧，踏出去主動擁抱、愛這個世界。

不只是困於自己的過往，曾經受過傷的無手女孩可以痊癒；社會上女性的集體的意識也可以從受害、承擔污名、等待被安慰，到有自己的雙手，有足夠的生命力去超越周遭那些不友善與壓抑的言語和力量。

這趟療癒和改變的旅程是可能的。但也必須是我們意識到，願意離開原來深陷在關係或過往傷害記憶裡的位置，走到起點去整裝。

慧嫚此書正是對這趟旅程的邀請。我認為這趟旅程可以發生在所有的時刻，也可以發生不只一次。

生命永遠可以因為納入此前未知、恐懼、排拒的暗影或他者，而更完整。

文：張惠菁（作家）

《找回聲音的美人魚》 ★《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女生版╳《與狼同奔的女人》小說版 ★現代女性必讀成長故事，療癒心中的小女孩，才能活出真正的自己 ★以小說融入心理治療手法，探索內心不願面對的暗影 ★王浩威、洪素珍、張惠菁、陳文玲、鍾文音、謝文宜 心疼推薦

美人魚的歌聲天生俱足，為何要出發去找回它？我們都曾是被自己噤聲的美人魚，我們都需要哀悼那個沒有聲音的小女孩，現在你長大了，可以療癒她，帶著她長大。胡慧嫚以小說《找回聲音的美人魚》探索內在對立兩極與內心暗影為主題，融入心理治療，呈現女性從矛盾到整合、從自責到自在的深層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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