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3/09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加蚋堡殘花》拾肆、虛喜

    我久未開車,但禁不起大姊與母親催促,我還是帶上車鑰匙,下樓去。開車對我來說並不生疏,雖說平日開車機會不多,但進了車,那感覺就在,不會溜去。不過,進了自家的車內,倒又出現了一股陌生感。
    我啟動車,緩忽忽地開出車位。
    『到底是做啥!』
    『沒有用、真沒用!』
    我聽惠君姐提起他的父親,腦海中不時掠去那些聲響。據她那訊息,小時家住彰化眷村;記憶中,對父親最深刻印象,也不過那些罵聲罷了。
    罵聲。
    我乍聽,只知覺了惠君姐家庭不好,雖說生活無虞吧,但惠君姐童年似是不多快樂的。對於惠君姐所述,我獨獨猜想,明白不多。不多久,惠君姐又再來了一條錄音。
    我又再細聽。她說,幼時,自己總以為每個人的家裡都是一樣的;那時的惠君姐,覺得沒有哪個家裡的父親是不會吼罵的,不過,去過同學家後,見了別人父親,卻令她有些感到心裡不好受。
    有啊。世上也是有人的父親是那樣的,好溫柔,說話怎麼都像個君子的。但自己的父親不是,自己的父親燥極、也兇極,兇的自家人都不似自家人。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人的身分是有差異的。』
    這時刻,我手握方向盤,一面聽惠君姐予我的留言,不覺要嘆。惠君姐的母親是人們口中的臺灣人,父親是人們口中的外省人,我自己明白的,或許於我輩此二者差異已日漸消弭,但溯去早年,卻可是無形的、身分上的區異。這區異大極,我輩也許難去揣想,但當年可是不問自現。我想,惠君姐的父親即是如此。
    當年政府遷台,敗戰傷兵來此處安身,或傷、或殘,運氣好的,也就身體無事,獨獨孤單罷,運氣差的,身體在戰爭中攢出幾個殘缺,不僅孤單,也要自卑。
    敗仗,豈是自願?但大勢已去,都努力過,來此島嶼,也就暫歇吧。否則,又能做如何盤算呢?
    於是,那一歇息,像跌坐地上了,站也站不起。
    於是,那一歇息,便歇到了遲暮之年。
    老兵們本來心懷大夢,欲返故土;只不過也逐日的明白,夢,果真是夢。惠君姐的父親便是其一,他也思念故土,但到了某個年紀,到了某天,他也突然明白了。
    是了,夢該醒了,回不去了。
    於是他也就像是落地生根一般,娶了妻子、生了家庭,有了孩子。但心裡總餘下一股怨,攆也攆不去。到了某個年紀,惠君姐逐漸開始感覺,在家中常見母親遭罵,『想啥我都知道,賤女!』『日你!他媽給說國語啊!』,也不曉得為何原先家裡快樂,不覺間就變了。那音聲迴迴然然,怎都不能消去。
    耳邊,惠君姐的聲音突然沒了去,我瞧了手機,錄音依然放著,惠君姐只是沉默了。那幾十秒過去,惠君姐又再開了口。
    『我爸,其實不罵人的時候對我們很好,可是那是我很小的時候了。我越長大,對我爸的記憶就越差。』這句話說完,耳機裡又回去一陣靜默。我一邊開車,一邊聽,想來是惠君姐又陷入思索,便耐心等候。
    『有一天,我下課回家,走進家裡客廳,就看到我媽頭被壓著,在幫我爸吹,我嚇一跳,就用跑的回房間。我爸不理會我,可是我媽大概是緊張吧,就抬起頭來,叫我名字,我躲在房間,沒有回話,只聽見我爸在客廳叫罵,沒多久,我聽到客廳只剩木頭家具的摩擦聲,還有我媽一直發出的氣音,我就打開門,偷偷看。』
    那時的惠君姐,打開了一道門縫,映入眼簾的是母親被押在木頭椅背上,蹙緊雙眉,不斷悶聲低吟的畫面。他看著父親撐起一拐一拐的左腿,奮力的用下體像母親頂撞去,母親凌亂衣衫間,不時瀉出黝黑的姿體,那一雙惠君悉熟的溫暖乳房隨著父親的身形律動不斷亂晃,母親那手扭曲的緊緊握住椅背,原先的悶聲低吟,不時的竄出清晰憋叫;那畫面好熱,燒起了惠君心中的不安。
    惠君不自覺地大哭起來,一時間,父親身體的動作停止了,母親令她不安的喘息也停止了。
    這一時間,屋裡又突如其來的變的悄然,意識到那片靜默,連她自己都停止哭泣。惠君姐告訴我,她對父親印象最深,就只有那時。我凝神開車,但腦袋還留了些空予手機,就待下一條語音訊息傳來。不過,我又開了十多分鐘,依然不見惠君姐傳來下條訊息,就這樣,我們到了榮民總醫院。
    那時,我倏忽醒轉,才意識了自己此時並無工夫思索惠君姐。
    現在就到了醫院,而父親就在十二樓的病房之中。久未探問父親,我又該如何去與父親作招呼?
    「嚴肅?」
    「開心?」
    如此想來,作何表情都像是不自然。我心底思考不斷,胸上也要不自覺的狂碰猛跳。
    「稘宥啊?」
    「稘宥?」
    「稘宥!」
    母親的聲音不曉得喊了幾次,我方才回神。
    「你不上去嗎?」
    我還稍稍失神,連忙點頭。
    「等我一下……我馬上就上去了。」
    「好啦,知道病房齁?」
    「知道、知道。」
    母親見我點頭,便與大姊示意,倆人先往樓上去了,母親背影與大姊消失電梯間,我才像是終於得以鬆懈。我知道父親的病房嗎?如此說來是怪,但我心中認為,是無他人比我更清楚父親病房位置。怎會如此?我雙手掩面,大呼一氣。
    「該上去了,」
    「嗯,該上去了。」
    我推開車門,下車將車門關上。沒一會兒,我搭上電梯,便往一樓去,到了一樓,我行過大廳,再繞過急診通道,前往住院大樓。到了住院大樓的一層,我突然還考慮要不要走樓梯上去,小愣。
    「神經病,哪有那麼怕自己爸爸的?」
    我很怕父親?不會,一定不會,純然是久未謀面罷了。
    我前去電梯口,搭上十二層,除卻停車場一段,其餘整條路線我可說熟稔極。多數時候,我並不在意自己因何而思索,但這前去父親病房的路線,於我渾沌不明的腦海中復練了無數次,那一次次於腦海中的復練,僅是令我記熟了行至病房前的一切,至於病房中,碰面後父親如何與我說上話,在無數次的思索儘管如何尋找,也仍舊沒有答案。
    到了。電梯到了十二層,我緩步走向病房,直至門邊。
    「來,那個我收,舒稘你去幫爸爸扶一下。」我在病房房外,聽著母親正替父親收拾,又要猶疑。
    「呼──」那一呼氣,我才不假思索,闖門般的大步走近。我跨步病房中,迎面,便見到父親吃力推去大姊相扶的手;大姊一臉無奈,只得一旁伺動,就怕父親跌跤。父親緊握助行器,動的緩慢,他腳踩出每一步,全是艱辛;我見父親吃力模樣,難看。但我扣緊自己雙唇,免得放出聲音來,刺傷父親;父親的舉步維艱,每一踏,都是對他尊嚴的守禦。
    因此,再難看我都不得出聲。
    我見著父親步履蹣跚,一次一步,在我眼裡逐漸模糊。但這是不敬的。在這當下,我想我是明白父親的,他的尊嚴絕不容許誰的淚水將之毀壞;所以我謹遵父親那告誡般的步伐,旋即拭去未落下的珠淚,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向父親走去。
    「爸,」我喚了父親一聲,不過僅僅稱謂。我想這就足夠。
    父親聽見我的聲音,抬頭看我一眼,他用粗肥的指尖稍微推了他棕色大理石紋的粗框眼鏡,眼鏡被推上鼻梁高處,父親放下顫動不斷的手,打量著我。
    「怎麼這麼邋遢?頭髮也沒修?鬍子也沒刮?住外面就沒人管你了?」
    父親說著說著,一面還提高音量,偌大的病房也不過四床,如此音量,是種惡昭。我眉頭皺起,看著父親身後的母親低下頭,瞬間又突然的感到一陣怒。
    「好啦好啦!」
    臨床那位婆婆的女兒,趕緊插了嘴來,她拍拍我的肩膀,一面又對父親笑著,一面促我去後頭作收拾,母親走過我身旁,與我換了位置。我還脾氣著,阿姨便推著我去到父親病床邊。
    「弟弟啊!啊你不就多忍耐欸?你爸爸身體還不好啦,不好氣他,不要給他氣啦!」阿姨雖然說話小聲,但還是又再回頭檢查父親背影。
    「你爸爸齁,待這感覺都不知道多鬱卒啦。今天除夕,他跟醫生都不知道問了幾次出院的事情,才讓他今天出院,忍一忍啦,不要給他氣到。」
    「阿姨,不好意思喔。還麻煩你,謝謝。」我小聲向阿姨道謝。
    「好啦,小事情小事情,沒事啦!快跟你姊姊幫忙收一收啦!」
    我一邊點頭答應,一邊望著父親與母親二人緩慢離去的病房門口。
    「媽幹嘛要這樣?」我還微慍。
    「講有用嗎?整理啦。」
    大姊哼一鼻子,我也哼;一面打理,我腦袋卻怎麼都脫不去母親那低聲下氣的背影,好悶。稍微花些時間,收拾完畢,我同大姊倆謝過病房中的病友及家屬,隨即離去。
    離開病房前,我稍作張望,病房裡原先簾子拉上的床位有四,不過我與大姊整頓好後,簾子也不須拉上了,全退到了底,父親住的那角落顯得空曠了起來。原先淺綠色的布簾被褪開,才有了這小片空曠,令整房都亮起不少,看來病房終究是要人少,才顯得精神的。
    我腦袋又自顧自將父親疊放在病房中央,重複憶放方才惡昭──虛有其表,假精神。父親住在醫院,可不精神。我依然微慍,又盯上兩眼,才從病房出去。到電梯口,才又見老姊一臉不爽盯瞧著我。
    「你是在慢幾點的?我東西拿著很重耶!」
    「喔,就剛剛想說再看一下床底。」老姊瞪一白眼,我只得呼攏。
    進了電梯,我腦袋還離不去那病房。父親人已離了病房、下了樓,病房空曠了,家中卻不盡然,在我想來,家中寬大,但要容父親也嫌壅塞。或許母親以為容得父親、也或許大姊以為容得父親,但唯獨我心裡怒著,要容他怎麼就不留給病房去容?我大歇一氣,電梯廂內全是我那哼聲。大姊瞧我一眼,輕悄悄踢我一腳。
    「爸出院了,你就不要吵啦。吵了也是多麻煩的,不管他就好了。」
    「喔。」
    「喔什麼?你現在不爽嗎?」
    「不爽又怎樣。爸爸那種態度你們爽嗎?算啦,我看你們滿爽的啊。」
    「你當我喜歡?是怎樣,我跟媽被爸罵完還要被你這樣鬧?」
    「啊誰叫你們就──」我一時住了嘴,無法再說。
    大姊與我幾句吵架,聲音,是什麼都聽不出來的。她不看我,我也不去看她,但電梯門上映照出大姊紅了的眼眶,我不知大姊難過,卻還與她吵得起勁。
    「對不起啦……」
    「回去少說話,拜託一下?」
    「……。」
    大姊又要求一次,但我沒有應聲;我也不想應聲,這也非我責任。父親的脾氣是父親的脾氣,不是我錯,不是大姊錯,更不是母親的錯。不頂撞父親的和氣,都是假的,父親緊握著的威嚴也是假的。如此一想,父親回了家裡,就只有傷了氣氛是真的。
    我越想越鑽牛角尖去,心裡鬱悶,倒抽一口氣。我看看大姊,大姊沒看我,電梯到了便踢我一腳,要我記住。
    「好吧,記住了。」我隨後跟上大姊,向停車場走去。
    走沒幾步路,遠遠我見到母親攙扶父親,正上車。父親蹣跚,母親便拉著父親,免他不穩。我見如此情狀,一時怒也不能退去,卻又覺得父親模樣折了我心,不能言說。或許是不習慣於父親那威嚴潰散模樣,我雖有怒來,卻亦心纏。
    「來了,」我走向前,兀自大聲招呼,旁若無人。母親見我如此,面色稍有愕然。不過,開了車門上車,我卻沒再多話;本來似乎還有話要說的,但我進了車以後,竟也只有沈默。
    「安全帶先繫上。」
    「啊,」
    父親的聲音突然竄來;兩下乾咳,吐出這句話。我不自覺「啊」聲,小驚,趕緊倉促繫上安全帶,開車。那過程,我無法不去想後座的父親,也無法真的去看後照鏡,我怕父親看著,還怕開車如此小事要在我手上犯了錯。
    醫院開車回家,這段路程不過二十、三十分鐘有餘,若平時如此來去,是快;但這理應簡短的開車路程,此刻倒顯得漫長。父親方才那聲提醒,已令我感覺方向盤沈重,只得更加緊握。這一路,我極端著意識那些號誌,什麼顏色都是謹慎,只不想令父親再有提醒;幾次轉彎,我趁著打方向盤的視線轉移間,斗膽向後視鏡瞧去,幾次竊視後座,父親的視線都是似有若無,像是看我、也不像,到了後來,父親只是看著窗外去了。
    所以,一路上父親都是沈默的。
    「你們先下去,我停好車上來。」到家,我對母親與大姊說。於是她倆下了車,攙起父親,也將住院用品都提了去,關上門後,我便去停車。
    「啊……」
    家裡地下室停車,自然是倒車入庫的。我一邊倒車,突感心神黏膩,父親未曾教過我開車,倒車入庫是駕訓班練的,到了家中地下室車位,也還是我自己練的。不過,在我倒車入庫時,腦子裡想的卻總是父親手攬座椅,轉身向車後觀察的身影。
    我心中矛盾,乍有想法:或許,我這倒車入庫,是父親教的。
    「父親教的?」我尋思,或許說父親教的,不為過。幼年時期,不多見父親開車,他不在乃是常態,偶有開車載我,卻是印象深刻;或許是因由如此,我在駕訓班裡,倒車入庫意外上手。
    我車裡發呆,自顧發慌,又待一會兒才動身上樓去。
    「稘宥,你怎麼那麼慢?」
    「檢查一下車,剛剛好像有聽到異音。」我隨意編篡,敷衍。
    「車子什麼異音?」
    「啊……。」
    「可能是避震吧,很久沒換了。」
    「避震哪有問題?你有常開嗎?」
    「沒有。」
    父親那題,我料不到。異音是我胡謅,又該如何回答?罷了,亂回吧。
    「沒有常開避震哪有問題?」
    父親這話我沒有再回,只是往廚房去,倒茶。我雖明白父親正看著我,但迴避他視線不去看他,直到我倒了茶,再走來客廳,父親已像是呆愣的,看著未開的電視螢幕。
    我平步向客廳走去,不經意看著眼前父親,一時間眉頭微微敘起;外頭日光強烈,散入廳間是很明亮,唯獨父親身影暗沈,竟顯得佝僂。我依稀可見父親雙眼直愣瞧著那電視未開,心裡竟有一絲懼怕。
    我心裡閃過父親未來的數十年——自己好像酸了鼻,紅了眼。
    未來的數十年,我是否只能看見父親這佝僂身影?未來的數十年,父親會否連我討厭的叨念都會省去?若他待我不好,我又為何要憂心他凋零的身體?
    如此一想,我吸一鼻子涕,走去沙發坐下。
    「阿宥,」父親喚我,但沒回頭。
    「有空看一下引擎,可能是引擎腳要換。」
    「……好。」父親還關心車嗎?不,我明白的,父親當然關心是車。
    我坐沙發,看著窗邊輪椅上父親,又看去電視螢幕,父親似乎正從那裡面看著我。我沒想躲藏,也看著電視裡那父親的倒影。我看看父親的背影,又看去電視中父親那唯一鮮明的雙眼,那雙眼鮮明有光,我直覺那是反射,卻又尋思會否是父親的淚。
    「好苦。」這茶,已泡得過久了,又苦又澀,喝著苦茶,我越皺眉頭,見母親走來。
    「來,喝個茶。」
    母親端來一杯茶,遞與父親,父親雙手捧著茶杯,送去嘴裡。
    「怎麼那麼苦?」父親喝了一口,如此說道;那茶當然要苦,因為與我的茶是出自一壺。
    「泡太久了喔?那我換一下。」
    母親伸出手,要接去杯子,但父親沒放開。
    「不要換嗎?」
    「不用。」
    「那我跟舒稘去整理了。」
    我一邊啜著茶,沒說話。母親廚房忙去,廳裡只有自己與父親二人,好靜。我還是盯著電視裡父親的那雙眼,有所思。那茶是真苦,但我稍有印象,母親給父親泡茶多年,苦澀的茶,父親是沒換過;每每父親晚歸,茶哪有還順口的?回到家,大壺茶早已過濃了,父親不受影響,照喝。
    父親沒換茶喝,我又怎麼能換?對。不能輸。
    這麼一想,我嘴角微微揚起,不曉得怎麼自己要在心裡與父親暗爭。
    「同廳卻獨飲,唯有苦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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