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華想不起來,上一回單獨和男生吃晚飯是甚麼時候了。
星期四下午,她請了半天假,到美容院修剪頭髮。鏡中,她看到三十八歲的自己,有著母親年輕時的容顏。母親病逝後,她埋頭讀書,誓言經濟獨立自主,不再依靠父親。
唸大學時,她也交過幾個男友,但因自己對男性欠缺信任感,都沒有持續很久。工作後,社交圈更小,她也從不參加聯誼。她的日常就是,工作忙碌,寂寞如影隨形。
今天為赴俊一的晚餐之約,她特地回家換了小洋裝,戴上隱形眼鏡,還畫了淡妝。
他們相約在信義區的一家西餐廳。怡華到時,俊一已在門口等候。俊一看到怡華精心打扮來赴宴,非常開心。他說:
「真好看,又年輕。要不是從小就認識你,我要以為你才踏出校門呢。」
怡華心底甜滋滋。原來讓自己喜歡的人稱讚,是這種感覺。
用餐時,俊一解釋,訃聞事件其實是個烏龍。邱董過世後,訃聞已發布,邱家才在宣讀遺囑時,想起怡華的身分。靈堂上,來客上香事宜,都由葬儀社處理。邱家兄弟也是事後,才知道怡華來過。
飯後,他們沿著松勇路散步,怡華說:
「我母親是鄉下長大的孩子。純樸,沒心機。母親五專畢業後,從南部來台北謀生。在邱家的公司當會計。母親年輕時,長得端莊秀麗,被學校剛畢業,等著出國留學的小老闆看上。父親開著敞篷小跑車,帶著她繞著台灣玩了一圈,不久,就出國念書,從此音訊斷絕。」
「兩個月的交往,留了一個種。才二十一歲的她,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但邱家阻斷了所有和父親溝通的管道。她求訴無門,決定搬到迪化街,期望遲早再碰面。」
邱家在迪化街起家。最早經營茶行,後又跨足食品業,電子業。是大稻埕的大地主。怡華的爺爺有兩個兒子,老大放蕩,不讀書,好賭嗜酒,年紀輕輕,就把父親留給他的房地產輸掉一大半。
怡華的父親,從小聰慧,學習出色。年輕時,風流倜儻,結交女友無數,中年後,用心經營家業,成為邱家的掌門人。
「母親認為,是邱家阻擋了她和父親的愛情。只要父親出現,了解情況,他們就會再在一起。母親雖然在我面前,從不提此事,但從日記中,可以看到,她對踏入邱家的夢想,從未斷過。」
「但父親從美國回來,知道了我的存在後,並沒有去看母親。他派秘書和母親聯絡,到榮星看我,驗明正身後,讓我回歸邱門,卻不願再見母親一面。」
「他們和母親協議,讓我認祖歸宗,但我們母女得搬離台北,母親不得再到邱家找父親。我是邱家小孩的事,也不能讓外人知道。」
俊一問,「所以你匆匆離開榮星,搬到高雄,是應他們的要求。」
「當時母親只跟我說,你搬到高雄,就沒有人知道你是從章怡華,改成邱怡華。」
那時八歲的怡華沉浸在有爸爸的喜悅。但她沒想到,下一次見到父親,是十年以後的事。
「母親搬至高雄後,整日抑鬱寡歡。她寫了很多信給父親,但從來都沒收到回音。我考上大學那年,母親被診斷出卵巢癌末期。」
母親有一本日記,封面上印有歐陽修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日記裡書寫的,盡是對父親的思念。」
「那年我十八歲,已瞭解母親一生為情所困。為了幫母親尋求更好的醫療資源,也為了解,究竟父親就是個負心漢。還是,兩人之間,僅僅是母親的一廂情願。我決定到台北找父親」。
十年前父親給怡華的名片,顯然已經過了有效期限。如何都打不通的情況下,她決定直接打到公司找邱董事長。
接電話的,是董事長室的秘書。彷若申請信用卡般,所有私人資訊 : 姓名,出生年月日,身分證字號,手機號碼,地址,所念學校,都問清楚後,還要求把身分證拍照傳過去。
性情剛烈的怡華耐著性子,滿足他們的要求。心中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們小心行事也是應該的。
電話打通後,緊接的,是怡華這輩子最漫長的等待。
第一天過去了。手機上的細微聲響,都驚動怡華身上神經。怡華安慰自己,查證資料,總需要一點時間。爸爸都還不知道有這通電話呢。
第二天,手機仍然靜悄悄。怡華不斷地重開機,深怕是中華電信斷了訊號。
第三天,第四天。怡華的希望慢慢破滅。
可憐的母親,用深情等待的人,也許早就忘記她的存在。父親對這個骨肉,若十年都沒來看她,又怎會牽掛她碰到的困難呢? 怡華的心,被期望和失望,不斷糾纏攪拌。
第五天中午,有一個自稱邱家私人秘書的白先生來電。他說,「你可以帶妳媽到和信住院,必要時,可以馬上開刀。醫生已說好了。醫藥費,不用擔心。」
「董事長有說甚麼時候見我嗎?」
白先生似乎沒有聽到這句問話。
待續
2023/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