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存在的四肢不健全

兩週前我在Alnatura超市買菜，因為疫情只能快入重點式地買，走到放式番茄罐頭的貨架旁，撞見一對特別的夫妻，太太身體扭曲坐在輪椅上，輕鬆地指揮站著的先先拿貨架最高處的玻璃罐糖漬櫻桃，原本不以為意，卻餘光瞥見那位看似「正常」的先生其實是海豹肢，我看他雖然身高夠，但是萎縮的手臂要撈到那玻璃罐，真的非常拼命。

那一秒，我直覺想上前去幫他，但沒想到他竟俐落地已完成，臉上堆滿任務完成的自信笑容，將玻璃罐夾在胳肢窩邊，看得我有些膽顫心驚，但有一種寧馨舒心的氛圍，就像發酵奶油麵團的香氣，稀釋了人群的恐懼，以及我試圖幫忙，卻又不知如何下手的不安。

我以五步之距，靜靜地觀察他們，自以為是想伺機而動，看能否舉手之勞幫忙，但裡頭其實有更多玄妙潛意識的促動。

好幾分鐘，竟然忘了先前緊張兮兮採購的戰鬥姿態，以及想要幫忙的雞婆企圖，整個人就被這對夫妻的輕鬆、細膩互動給吸附進去。

這位太太雖然嚴重肢障，感覺卻笑語不斷，除了精準定位貨品，並俐落指示先生貨品名稱之外，她會不時講笑話與讚美先生很厲害。

這位先生被太太仰望的眼神給激勵，猶若巨人般地，手到擒來每一件貨品，然後快手塞到輪椅下的置物籃，或是放在太太的懷中。

兩人時時相視而笑，感覺像是兩名頑童，淘氣地玩鬧著。

在我眼裡看來艱辛的採買工作，對他們而言，更像是「大幹一票」的金銀島冒險，滿載的不僅是生活採買，更是彼此貼近與陪伴的美好點滴。

兩人的肢體殘缺彷彿不是人生的障礙，而是一種讓靈魂得以相認的印記，以此為實，以缺為記：她的不全，是因為等待他來完整，而他的不便，正是預約好能替她服務的專屬。

作為旁觀的我，浸潤在懂得的幸福裡。

不一會兒，他們已經滿載貨物，因為只開一個結帳櫃台，排隊在我後面。我身後的心眼，繼續跟隨著他們互動的美好，耳朵聆聽著他們笑鬧聊天。

突然，又開了另一個結帳櫃台，那位先生移動了過去，並且用著夾住玻璃罐的海豹肢，揮舞示意要我先結帳。

我愣了一下，雙手請他們先結帳，我退到他們後面，因為我太貪戀注視他們的一切。

見他們手腳俐落，先生先將雙臂夾住的重物，傾身放在結帳台上，然後低身去拿輪椅下的貨品，而太太則是將滿懷的貨品，蹬直身軀地努力堆到結帳台上，而且還順手拍拍蹲屈在地上，整個人幾乎鑽到輪椅下的先生，他們用接力的方式，快速清空輪椅下的貨品。

速度之快，讓我傻眼。

結帳完畢，我又有那麼一秒擔心，沒有購物袋的他們要如何整理貨品，就在我再度傻愣時，他們又將貨品物歸原位，輪椅下、太太懷中與先生的肢胳窩，滿滿的愛的戰利品。

我鬆了一口氣，祝他們有美好的一天，但這祝福卻也是給我自己的時時刻刻。

這對身障夫婦的一項好鮮明，反覆在我腦海浮現，意義重層多元，等待我長時地玩味與解讀。

這段時間，我想到婚姻中的自己，向來追求完美的先生，在過去22年裡不斷試圖改造我，他自認是位教練，精準專注地發現我的殘缺與不足，冷酷厲聲地要我努力改進與補齊，就連我走路的方式、英文語法、德語發音，他都會反覆糾正到連他自己都發狂嘶吼，之前都是他提離婚，只因為他的改造計畫大失敗，我仍然是他口中的白痴、笨蛋、愚蠢、藉口太多的失敗主義者、還無希望的魯蛇，他覺得我實在太糟糕，怎樣鞭笞與磨練都無法達到他的標準。

老實說，當一位永遠在惹教練失望與生氣的笨學生，我也非常厭倦這樣的自己，又再度懷著罪惡感與自我罪咎，努力地想改進，卻適得其反，總是搞砸一切，越試越拙，越拙越出紕漏。

先生的完美主義，以及將自身的力有未逮，投射在他人身上洩憤，固然是他一輩子得面對的功課，但我自己得承擔的正是「我不夠好」的內在信念，並以討好的慣性，不斷糾正自己與達到先生的目標來滿足他，我實際是逃避面對內在陰影的生命功課。

當我擁抱自身存在的殘缺與不完美，這場教練式的婚姻終於慢慢終止了充滿精神虐待式的供給鏈。

我不玩了，就換先生自己去索然無味。

這幾天想，我是不是可以跟他分享在超市這一幕的意象，邀請他珍惜存在的四肢不健全，並且一起演繹這段相互扶持的美好？

但是細想之後，還是作罷。

先生畢竟不像我是滿足於意象解讀的人，因為每次我的分享都會被罵是失敗主義者的自我耽溺與藉口。

也是，本來我們對成功的定義就不一樣，他追求世俗、主流價值的物質，而我則是更好奇物質現象背後的玄秘。

徹底歪斜的價值取向，若我還堅持要分享意象的秘密，起不是又成為一種強行推銷。

再過幾日，我決定把這意象留給我的內在陰陽，屬於內在女子與男子的幸福密碼，我承認目前的陰性與陽性原則都仍尚待細緻區辯，就像是四肢不健全的存在，但卻無妨持續進行的對立面整合，就像這對肢障的夫婦，在相互扶持中，著眼於可為的幸福，而不是理所當然的輕鬆簡單，若能如此，生命的時時刻刻都是充滿寶藏的金銀島之旅。

珍惜存在的四肢不健全，以此意象獻給我的內在陰陽，而不是我外在的婚姻。

內在完滿了，才是身處外在婚姻現實而失溫的我，得以仰望的天心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