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5/14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這個職業有祕密.出版編輯篇|在印刷廠等待有時,崩潰有時,團結齊心有時

圖/裴小馬
圖/裴小馬

會客室還是一樣冷,和我的心一樣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距離踏進印刷廠這間冷氣超強的會議室,已過了十四個小時。廠外的行政小姐早已下班,十二小時一班的印刷師傅已經換過一輪,外頭那攤深夜烤香腸,暗暗飄香。我還在這,等著一本全彩的食譜印製,彷彿被世界遺棄。
在踏入編輯此行之前,我從沒料到印刷廠與我有何干——迥異於光鮮亮麗的書店,印刷廠是編輯工作流程中血與汗交織、痛苦並快樂的場域。
跑印刷廠看印,幾乎是一本書編輯具體的尾聲。
雖然書籍內容經過N次校對已拍板定案,但將嘔心瀝血的出版品印刷成「紙本實體書」,當中還有許多大魔王需要克服。而這個大魔王,常常就出現在印刷廠。
譬如某次,是一本全彩食譜書的看印,總共有九台需要看(一台是三十二頁),從上版、調色、校色到跑印刷,雖然為了加快速度,捨棄平常一次只能印一面的四色機,改用八色機直接印雙面,但若粗估一台需要花一個半小時印製,順利的話,整本書也需要花費將近十四小時才能完成,不可不謂工程浩大。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是當我把次月的書稿校對完,清空待回的EMAIL,吃了早餐、午餐、點心、晚餐,甚至開始戴耳機追劇了,書還在印,我還是等著印刷學徒請我前去對色,會客室還是一樣冷,和我的心一樣。
又譬如某次,我幾乎要目睹印刷各環節產生表面張力般的爭執。那次看印的重點是書衣與書腰的印色:在一張日本進口手抄紙的粗面上,印滿版的特色黑。印前,因為是第一次使用的紙張,再加上滿版的印色,擔心會有染色不均勻、無法乾燥的疑慮,紙廠業務敬業地跑了一趟出版社仔細說明。日本紙手感優雅、紋路細緻、顯色優秀,又有業務的打包票,我放心下訂,待開印,將它們印刷成冊。
然而,印刷是一門專業而神祕的工藝。除了師傅經年累月的技術,工廠與時俱進的設備,天時地利人和的溫濕度,還有些連水逆都難解的事,時不時猛然發生。
當會客室的電話響起,印刷師傅請我們上樓看印,口氣中有一絲踟躕。印務偷偷在我耳邊說,失敗了。我心一沉,但故作堅定。等到站在看印台前,眼一昏,啊,還真的是失敗。預計該染色均勻的滿版黑,眼下是一片星空燦爛,一摸,指頭上立刻沾染黑墨,透出紙張原本的白絲纖維,繁華攏是夢。空氣中升起一股緊張的情緒,我和設計師分別打電話給紙廠的業務,請他前來釐清問題所在。
他火速趕來,帶著幾份曾經以同樣一種紙印刷完美的樣品,捍衛自家紙張的品質;印刷廠老闆也出面了,解釋一張紙在不同的印刷機器下,很難要求要有相同的表現。兩者的弦外之音:「都是they的錯。」氣氛劍拔弩張,再多一點點質疑,場面就要火爆。

必要時,可能再加上一個便當
身為編輯,在一本書的編製流程中,常扮演一種「什麼事都不是你能親自去做,但任何事都要透過你來決定」的角色。書不是編輯寫的,但可以建議作者寫作的方向;裝幀不是編輯操刀的,但需要與設計師共同確定外貌的方向;印刷、紙張當然不是編輯的專業,可是當面臨關鍵的時刻,印刷廠老闆、師傅、製版廠印務、紙廠老闆、業務、設計師,全都是男性,一字排開,人人都在等待我的決定。有幾種解決方法在我腦內飛轉,在評估我五方所承受壓力最小的狀況下,聽從其一的建議——讓這張紙在這間印刷廠的另外一台機台印印看。
在印刷廠內,我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等待。等待沒有訣竅,就是耐心,加上一點奇蹟,必要時,可能再加上一個便當。
那天吃完便當,緊急前來支援的印刷機,也完成樣件了。會客室的電話再度響起,一干人等急步上樓,站定機台前一看,所有人相視而笑。完美了,黑墨均勻地染在貓短毛般的紙張上,好像一隻美麗的黑貓,在黑暗中也仍熠熠光澤……
我在印刷廠經歷過許多三溫暖般的心情,曾經大聲讚嘆師傅抓色調色的功力,也曾落重話問師傅:「這難道就是你能做到最好的程度?」當然也曾發生過看印時,突然發現內容錯誤,而緊急下版的驚心動魄……
實體書在如今已是工藝等級的商品了,裝幀成為顯學,雖印刷的過程並非編輯的強項,但讓這個理想與現實貼近的時刻,編輯應是守門人吧:確保一本書,從裡的內容到外的包裝,都是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精神的展現,都是環環相扣的職人們,盡心傾力地完美著細節。讓那樣的美,成為具體血肉,身為編輯的我,在其中也多感光榮。

|原文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2019.7.6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3912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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