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格的《論攝影》被攝影人視為聖經,但他並不是一本拍攝技巧指南的工具書,而是詮釋攝影、思考攝影的書籍。我以他的目錄章節為架構,寫下自己的筆記心得;紀錄之餘,希望也可以幫助到對此書感興趣的人。本篇為第四章〈視域的英雄主義〉的部分。
攝影的美學化傾向是如此嚴重,使得傳遞痛苦的媒介最終把痛苦抵銷。相機把經驗微縮化,把歷史變成奇觀。
第四章〈視域的英雄主義〉,桑塔格延續上一章對於「攝影師悲傷的情感投射」的討論,並且依照時間順序,開啟了攝影與繪畫、與文字、與歷史之間的探討;在這些對話之中,看看攝影是如何使世界變成可以消費的商品、甚至生產著這個世界。
相機拍的,就是真的?
大家拍照,是為了尋找美,而且沒有人從照片裡發現醜,甚至人們也努力在相機前擺出最看的樣子:我們拍合照的時候總是擺出自己最自信的笑容對吧?就算是半鬼臉,也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俏皮。所以,攝影因此反過來被思考著他的真實性。
攝影與繪畫之間的最大根本差異,就是你不能說照片是假的,攝影師也被認為有責揭穿抗虛偽、對抗無知。但是在拍攝之前,我們已經先決定該怎麼拍了,所以事實上「相機有效地大大推廣外表的價值」。
照片並非忠於現實,而是已成為事物如何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準則。
攝影既紀實,同時也在美化。
攝影,發明了全新的觀看方式
攝影其實不只是記錄,也是對世界的一種評價。人們觀看世界的方式因為相機的出現,因而出現了一種「攝影式觀看」,也就是相機提供我們新的視角、帶我們發現那不曾發現的美、讓那些視而不見的日常奇觀化。
追求新的觀看方式成了攝影師的「商標」,也成為了被賦予的期待,桑塔格稱這種不計代價捕捉世界的行為為「視域的英雄主義」;相機定義美的方式變成了:「眼睛不能看或看不到的」,因為「只有相機才能供應的那種割裂的、脫離環境的視域」。
我們對照片中被攝者的認知,也被照片支配著:它「竟是(真想不到!)」某個東西,當我們有這樣的發現時,「就會變得有趣多了」;換句話說,相機其實是「通過培養為觀看而觀看這一理念,而改變觀看本身」。
攝影與繪畫的現實主義之爭
攝影作為絕對意義上的「紀實」,便在許多方面開始蠶食鯨吞繪畫的領域,例如人類的肖像——「肖像畫的描繪對象,變得越來越像是繪畫本身,而不是坐著被畫像的人」。
但是另一方面,攝影卻開始追求現實以外的抽象概念(例如非常局部的特寫),也就是上一篇提到的超現實主義。因為,照片在本質上對於被拍攝的人事物是很難超譯的,繪畫卻可以,桑塔格說這是「繪畫對攝影的,深遠的反影響的最清晰指數」。
現實主義與攝影強烈連結的表現,並沒有出現在繪畫上,反而是與詩歌相同。攝影「致力於純粹的觀看」,「把事物從他們的脈絡中摳出來(以便用新角度看它們)」,是一種「不連貫性」、「斷裂」的孤立,將世界與歷史切割成碎片。
現代主義那疏離的美
有些富有理想的攝影師,覺得自己是在從事一項任重而道遠的任務,桑塔格以 Edward Weston 為例子:「向他人揭示他們周遭活生生的世界,向他們展示自己視而不見的眼睛所錯過的。」他們期望恢復人的感官、並讓個人藉此與大然結合。
然而,「攝影觀看的習慣製造了與大自然的疏離而不是結合」,因為我們把這個世界當成是照片一樣在瀏覽,這個習慣讓我們忽略了人眼視覺與相機之間的「落差」;我們逐漸「從攝影的角度來思考」如何觀看。進而,攝影「把活的生命變成事物、把事物變成活的生命」,這些形式之美,科學的、準確的美,有秩序的美,成為某些攝影師新的追求標的,卻也造成我們與生活環境異化的關係。
攝影與歷史,誰定義美的標準
「Weston 的影像,無論多麼值得欽佩,無論多麽美,對很多人來說已不那麼有趣了」,那些原本定義新的美的現代主義攝影師,逐漸遭到淘汰,反而是那些不完美的技術、不熟練的技巧、過於明顯的缺失的照片受到青睞。事實上——
美的準則的耗損,既有道德上的,也有感知上的。
正如前言,攝影師的商標是不斷尋找新的觀看方式,「攝影式觀看必須不斷被新的震撼更新,無論是題材或技術更新,才有可能造成侵犯普通是域的印象」。再加上當時對於樂觀歷史幻想破滅的社會氛圍,人們對於形式主義的美逐漸麻木,反而「寧願展示無序,寧願提煉一則令人燥動不安的逸文,與不願分離出一種最令人放心的『簡化形式』」。
伴隨著當代歷史價值觀,攝影的美也會隨之產生變化;但是「攝影最持久的勝利,一直是他有能力在卑微、空洞、衰朽的事物中發現美」,因此過往中產階級那股悲傷的視域,再度成為了美的主角。
照片則揭示美無所不在。
真實的醜也是美
最終,「在努力要美化世界和反過來努力要撕掉世界的面具之間,最終是沒有差別的——不存在哪一方有更大的美學優勢」,攝影師悲傷的視域將一切事物都帶有情感地美化了,就算對象是社會的弱勢者——他們「對相機的侵略性毫不在意(或無力提出異議)」——因為「根據支配著攝影口味的超現實主義偏好,相機的殘忍只會產生另一種美」。甚至,「有時候是以真實性的名義」去做這件事的。
有在玩街拍、拍街景的人也許有這種經驗:剛開始找不到拍攝題材的時候,常常以那些社會叫底層的人物作為起始點。但是為什麼呢?他們也是社會的一部份?他們也有尊嚴?他們也會有美的地方?也許都是心裡面潛意識的答案,這與上一篇提到的攝影師閒逛者的視線是相同的。
桑塔格特別提出新聞攝影,因為他既要提供真實的信息,又要滿足超現實主義的期待。然而,最終這些照片仍然是「疏離」我們的。關心社會的攝影師為了傳達某種意義而揭示真相,然而這個意義只是當下環境所賦予的——「不管該環境如何形成對該照片的臨時性——由其是政治性——使用,該還境都不可必免地被另一些環境取代⋯⋯將導致原先那些使用的弱化和逐漸變得不相干」;也就是說,「一張照片會隨著它在什麼樣的環境下被觀看而改變」,不同歷史背景、不同場合,都會對照片有新的使用意義與解釋方式。
無論照片多麽揭露真實的醜,最終都會因為去政治化、去脈絡化而成為美。
攝影與文字,挽救意義的希望
「現在已經無法拍攝一座廉租公寓而不使其改觀⋯⋯在它們面前,相機只會說『多美』。」桑塔格引述班雅明的話,提出正確的文字說明如何可能挽救攝影:「把照片從時髦的摧殘中挽救出來,並賦予它一種革命性的使用價值」。
事實上,文字說明確實能凌駕於我們眼見的證據,「但是任何說明文字都無法永久地限制或確保一張照片的意義」,因為攝影師希望做到的,就是讓照片可以「講話」。
說明文字最終「只是對它所依附的照片的一種解釋,且必然是有限的解釋」。
透過攝影消費世界
攝影提供我們佔有世界的一種方式,「通過相機人們變成現實的顧客或遊客」。
「攝影的主要效果是都把世界轉化成一家百貨公司或無牆的展覽館,每個拍攝對象都被貶職為一件消費品,或提升為一件美學欣賞品」,前者指的是「把異國情調拉近」,後者指的是「把熟悉和家常變成異國情調」。
原本欲傳遞政治性意義的照片,卻被異國情調式地觀看,因為「攝影的美學化傾向是如此嚴重,使得傳遞痛苦的媒介最終把痛苦抵銷」。最終整個歷史都是去脈絡化的奇觀,甚至一切的經驗都被破碎化、而成為一樣的。
「在人文主義行話中,攝影的最高使命是向人解釋人」——「當 Henri Cartier-Bresson 去中國,他證明中國有人,並證明他們是中國人」。我們透過觀看照片,與世界建立「佔有」的關係。
到本篇為止,可以發現桑塔格在每一篇的論述架構都是差不多的:從攝影出發,最後回歸到攝影與世界的關係;只不過每畫一圈,討論的深度就會更深一點。
下一篇〈攝影的信條〉可以說是桑塔格所有論點的集大成,會將本篇提到的各個攝影師的信仰流派的產生,做更細部的討論,也會從攝影師的角度去討論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