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科技發展,人們越來越常在數位裝置上閱讀。為了獲取資訊,人們閱讀的行為似乎不會改變,然而,當各式各樣的數位裝置逐年席捲人們的生活時,鮮少有人停下來思索,經由不同媒介閱讀,是否會影響人的認知能力?甚至可能因為人們太快速的閱讀行為與文化,而傷害了民主制度?
身兼認知神經學家與教育家的瑪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在《回家吧!迷失在數位閱讀裡的你》提出的核心問題之一是,當人從小便浸淫在各種數位經驗裡,是否會對某些發展較慢的認知過程——例如深刻閱讀能造就的批判性思考、反省、想像、同理心等——構成阻礙?她先從介紹大腦裡的閱讀迴路開始。
閱讀是經由學習的能力 而非天生
閱讀並非人類天生擁有的能力。閱讀不像口語語言「擁有專用的基因,只須稍微協助,就能創造用詞語說話、理解和思考的能力」。[註1]閱讀是必須學習才能擁有的能力。具神經可塑性的大腦會在每次學習中,藉由連結舊迴路形成新迴路、重複利用現有神經元或替迴路增添新分支,而形成閱讀迴路。
換言之,閱讀這項能力與學習環境息息相關。讀了什麼、怎麼讀(特定媒介,如紙本或螢幕)、如何形成(教導閱讀的方法)會影響大腦打造較精密的迴路並加以擴充,或形成較不精密的迴路。[註2]
當我們在深刻閱讀時,看不見的大腦其實有許多部分正被活化。本書引用學者研究「聚精會神」與「未聚精會神」閱讀時的結果,指出『當我們「仔細」閱讀一段小說時,會配合書中人物的感受及作為,活化相關的大腦區域』。當你看到主角為了追逐摯愛而奔跑的小說情節時,很有可能你的運動神經元、情感區塊也跟著活化了,即便你只是坐在椅子上看小說。
深刻閱讀能建立重要的知識基礎與認知能力
儘管人們對大腦尚有許多未知,但沃夫結合已知的科學研究、自身經驗與文學家或作家評論,論述深刻閱讀的重要性:不僅能讓讀者有觀點取替,短暫體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感受,更能培養不止於同情的同理心,能深刻理解他人的能力。而在越來越多閱讀經驗後,會形成豐富的背景知識,藉此在面對新的外部資訊時,能運用自身的知識基礎來聯想、類比、推論、演繹,從事批判性分析與思考。
「閱讀廣泛且嫻熟的人,會擁有許多資源應用在他們閱讀的東西上;閱讀不廣、不熟練的人,可用的資源較少,而這會繼而給予他們較薄弱的推論、演繹和類推思考的基礎,使他們容易淪為未經判斷的資訊——新聞也好、完全憑空捏造的消息也好——的獵物」,最終導致將錯誤資訊誤認為知識,甚或不在乎它們究竟是何者。[註3]
影響廣泛的數位鍊假說
上述藉由深刻閱讀所發展的各種認知能力,是否隨著時代更迭,數位裝置無所不在的生活而改變?沃夫的立場是肯定的,且認為其影響的層面可能遠超乎任何人的想像。她拆解閱讀的不同環節,提出一條「數位鍊假說」,描寫現今的閱讀境況:
- 我們讀了多少
研究顯示,每人每天平均會透過各種裝置擷取大約三百四十億位元,相當於十萬個單詞。然而,這些資訊吸收的方式並不持久,也非全神貫注,而是以一次又一次分心、轉移注意力和娛樂的猛爆性形式來閱讀。面對龐大爆炸的資訊量,沃夫認為「我們會偷偷開始在知道的需求和省時間、攢時間的需求之間做狡詐的權衡。有時我們會把不想再自己思考的信息外包出去,給提供最快、最簡單、最易消化的資訊精華的資訊暢貨中心」。[註4]
- 我們如何閱讀
「略讀」是數位閱讀的常態,人們會迅速在文本裡「找字」來理解通篇脈絡。此研究結果的進一步問題是,略讀和深刻閱讀是否會影響人的理解?目前還有許多疑問有待調查,但沃夫引用一項挪威學者的研究,結果顯示相較紙本閱讀,螢幕閱讀的受試者在資訊排序和細節記憶的表現會變差。 除此之外,若我們太常以略讀或迅速處理資訊的螢幕閱讀方式來閱讀,則有可能形成一種「定勢」,當我們關掉螢幕,也會用相同的方式讀報紙或實體書。這也與前文提到大腦的神經可塑性,會隨著環境而改變迴路有關。[註5]
- 我們讀了什麼
沃夫憂慮,當出版商為了迎合讀者,而不再出版略讀風格不適合閱讀的長篇、措辭緊密或不易、不能迅速領會的複雜思想的書時,語言會被「捶平」,每件事物都越來越像,進而毀滅了多元性。 在資訊唾手可得、快速切換視窗的數位閱讀裡,似乎很難有充分的時間讓讀者辨識、理解得更多,反倒更像是「一隻水黽爬過文字單薄的表面,我們將錯失底下的深度」。[註6]
- 內容如何撰寫
引用俄國心理學家李夫・維高斯基(Lev Vygotsky)的書《思想和語言》:「書寫的語言不僅反映我們最困難的思想,還會進一步推動思想」,沃夫擔心人們選擇讀或寫的字數,會影響人如何思考。[註7] 當人們因為閱讀品質與專注力下降而無法從事長篇閱讀或書寫,會連帶放棄學習批判性分析的機會,以及運用背景知識完成一篇結構嚴謹、立意清楚的文章所需要的複雜心智技巧。而這最根本的心智基礎,又會影響「未來職涯要撰寫的報告、文件和簡報;對公民投票、法院裁決、醫療文件、遺囑、調查報導或政治候選人的個人紀錄做批判性閱讀並評估其價值;甚至區別假新聞、假報導這個日益惡化議題的真偽」。[註8]
閱讀背後影響的政治制度與倫理道德
針對上述現今人們可能因為數位裝置普及,而可能遺失的認知能力,沃夫以教育家的立場,提出了一個零到十歲的孩子教育藍圖,規劃她認為應該如何平衡數位裝置,以及數位裝置以外的實體運動、遊戲、閱讀、戶外活動等,最終提出了一個類似雙語大腦的雙素養大腦,亦即能在數位與實體,或更多媒介間快速切換,運用自如,「會開始為自己了解哪一種媒介較適合哪一種內容和學習任務,也會明白如何深刻地閱讀和思考,無論媒介為何。」[註9]
本書結尾,將個體閱讀的影響提升到社會政治制度與倫理道德的層次,指出在全新的傳播形式、認知及選擇即將到來(甚或已然到來)的時刻,「雖然我們看似裝備齊全,卻開始愈來愈沒有動力做更深刻的思考,更別說試著採納與我們本身不同的觀點。我們以為我們知道的夠多了,這種欺瞞的心智狀態會哄騙我們產生一種被動的認知自滿,不再深切省思,反倒敞開大門,讓別人替我們思考」,進而影響民主社會所需要具備的獨立分析與省思能力。[註10]
科技帶來的是進步還是撤退?
本書留有非常多討論空間,比如人們能否透過影片、圖像,形成與深刻閱讀一樣的大腦迴路(同時培養深刻閱讀所能形成的各種認知)?缺乏深刻閱讀會不會與整個數位文化——包含人們使用數位裝置的習慣、風格傾向迅速且分心地吸收大量資訊——更有關,而應該聚焦在探討數位文化,而非「數位閱讀普及」這件事?在投入更多實證研究及更多人關注這些問題前,似乎都難有一錘定音的解答。
也許中譯書名[註11]使用「迷失」兩字可能會引起誤會,但這並非一本要全盤否定數位閱讀的書,而是站在實體與數位閱讀轉變的歷史交叉點,思索轉變的風險,並提出警告,讓人們省思有哪些價值或能力是我們希望能延續下去,讓自己與後代能有更良好的政治、美學、文化環境。
本書引用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論閱讀》:「他們(按:指作者)智慧的終點是讀者的起點。」本文結束的同時,或許可以自問書中提出的幾個是非題,作為你——在螢幕前的讀者——思考的起點:
- 閱讀時是不是沒有那麼專注,或許也比較記不得自己讀了什麼了?
- 當你在螢幕上閱讀時,你越來越會找關鍵字,其餘內容就草草掠過?
- 這種螢幕閱讀的習慣或風格是否「外溢」到紙本書閱讀了?
- 你是否變得習慣於迅速掃過資訊的大意,不再覺得需要或有那個時間自己分析資訊?
-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逐漸傾向避開較密實而複雜的分析,即使它們唾手可得?[註12]
註解:
1 瑪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2019)。回家吧!迷失在數位閱讀裡的你(洪世民譯)(頁35)。臺北市:商周。(原著出版年:2018)。
2 同前註,頁36。
3 同前註,頁80。
4 同前註,頁101-104。
5 同前註,頁106-110。
6 同前註,頁115-116。
7 同前註,頁125。
8 同前註,頁127。
9 同前註,頁232。
10 同前註,頁259。
11 原文書名:Reader, Come Home: The Reading Brain in a Digital World。
12 同前註,頁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