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大漫畫家在臺灣
鄭問──這是臺灣漫畫家裡最輝煌巨大的名字,代表著漫畫作為一門藝術的可能與極限。他是闖進日本漫畫週刊進行連載的第一人,也是將中國水墨技法、西畫濃彩等技法活用於漫畫的前行者。
鄭問是漫畫藝術家,但又不侷限於漫畫文本,更像是圖像藝術家,涵蓋設計、漫畫、插畫等場域,挑戰各種藝術手法,尤其是色彩的講究,更是淋漓盡致發揮,另外雕塑與建築空間皆是鄭問美學世界的一環。2018夏季舉行的《千年一問:鄭問故宮大展》,以漫畫家作品登上台北的國立故宮博物院,是罕見的規格與榮譽,如同以《JOJO的奇妙冒險》系列於東京的國立新美術館辦展的荒木飛呂彥,又或是井上雄彥於上野之森美術館的《最後的漫畫展》,都是漫畫界宗師足可比肩藝術大師的證明。
漫畫至今為止,以娛樂性為主,包含熱血、冒險、夢想、競技、愛情等主題,而較少藝術性的競求,譬如知名日本漫畫大師井上雄彥,一般人熟識的仍是《灌籃高手》,而非《浪人劍客》,實際上後者無論是對人物的描繪、空間的掌握、心智的演繹都還要更高、更具想像力。通俗漫畫專於推進情節、講究故事,原就容易獲得大眾喜愛,市場成功在握。藝術漫畫則對每一個畫面的細節有著無限的渴望,恰似嚴肅文學面對文字演化的極限態度。
而鄭問早在90年代就已經將西畫油彩、中國水墨、透視技法等等繪畫藝術,移植、變化於漫畫中,開啟教人驚奇的視覺體驗。狂放而細膩的畫面,是鄭問漫畫的最大特質,一方面他對漫畫人物頭臉、眼神極其翔實寫生,栩栩如真,另一方面角色肢體與動作往往是潑墨、塗抹和勾勒就完成,寫實與寫意、抑或中西畫法同體並存於單格畫面,如是多樣性亦為鄭問畫作的奇詭境界。此外,鄭問關乎色彩學的大膽運用,具備戲劇張力,華麗而鮮烈,教人咋舌其創意。
而關於此位將臺灣漫畫拉升至藝術境界的絕代宗師,大致可以區分為四個時期,臺灣時期主要是深受《星際大戰》系列啟發的處女作《戰士黑豹》、備受矚目的《刺客列傳》,以及開天闢地也如的水墨武俠漫畫《阿鼻劍》等,而後即是日本時期,也是鄭問漫畫最光榮鼎盛、堪稱臺灣漫畫第一人的黃金年代,《東周英雄傳》與《深邃美麗的亞細亞》,教人見識到他以藝術之筆逼入娛樂的功力,唯其後的《萬歲》、《始皇》的商業銷售力下滑,短暫移居於日本的鄭問又舉家遷回臺灣。
再來就是除《阿鼻劍》外,最跟武俠相關的香港時期,有和玉皇朝、大霹靂的跨界聯名作品《漫畫大霹靂》,以及與馬榮成合作的《風雲外傳:天下無雙》,兩者如今也都是武俠漫畫的夢幻逸品。最後則是進入中國時期,但這會兒已經不是漫畫了,而是作為美術總監,控管網路遊戲《鐵血三國志》整體美術設計,然則10過去了,此一鄭問煞費最後心血的成品,終究因為種種現實限制無有上線,僅餘空響。
☉憾遺世間的行跡
王婉柔編導的紀錄片《千年一問》(2020)便從鄭問少年時,由原生家庭親屬家姐的專訪開始切入,再轉入成長歲月同學的專訪,慢慢帶進他創作四大時期的脈絡,徐緩道盡,猶如鄭問編年一般,充滿細密情感地予以呈現他的各種變化,與生命後來的落寞傷苦與孤絕難擋。影片搭配醒耳的配樂,3D動畫的細膩呈現,以及2D鄭問的模擬人像移動在自家、香港街道乃至故宮展覽現場等,追索足跡意味濃郁,在看似無可著墨的創作日常中,形塑出波瀾壯闊的氛圍。
《千年一問》的大驚奇之一也在於諸多漫畫家的現身,如《地雷震》高橋努,《刀劍笑》、《霸刀》馮志明,《聖堂教父》、《哭泣殺神》池上遼一,《天下畫集》馬榮成,《明日之丈》、《新好小子》千葉徹彌,《龍虎門》、《如來神掌》、《神兵玄奇》黃玉郎,《火鳳燎原》陳某,乃及於插畫設計大師寺田克也、《無間道》三部曲導演劉偉強(早前有改編拍攝《阿鼻劍》電影計畫,可惜胎死腹中)等人的專訪,他們對鄭問的追憶與推崇,恐怕不能簡單視為斯人已逝故諸多美言而已,作為同代人或後輩,關於鄭問畫技如何在堅苦卓絕中開天闢地,這些創作者必然是深有所感。
王婉柔前兩部片分別是拍攝詩魔洛夫的《無岸之河》(2014),以Floey(同步、擬聲音效)師胡定一為主的《擬音》(2017),研究所時期在英國學劇本寫作的她,在紀錄片領域,很特別的就是以劇本為核心,並不採常見的長期跟拍路線,因此其作品在人物生命的全景觀方面,都更能耙梳出脈絡與整體的觀照,但同時間亦容易有無法直擊人物遭逢各種事件的戲劇性瞬間、真心實性反應的缺點。
唯王婉柔試著同步化被攝者的情感,尤其是人物自身的孤絕性,還是頗具吸引力。我自己就很偏愛她對洛夫漫步在一展覽空間中,以及胡定一在Floey場所工作而後曲終人散的調度,《千年一問》也透過鄭問的2D畫擬人像徘徊故宮作為影片尾聲,顯然她是帶著萬般憐惜之心對待著這些專業大師,沒有獵奇(譬如追問鄭問二子究竟為何自死),帶著滿溢的情感,凝望著縱然是大人物也要徘徊在命運中,無所依歸,而人生是失敗的意旨,淡然浮現。
鄭問確實對長篇漫畫的駕馭不良、戰鬥畫面的連動性捕捉不足──鄭問最好的作品都是短篇中見真功夫,譬如《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前三卷,在一回合裡結束的諸多篇幅、人物,無不塑造精彩、想像力驚人、隱喻性豐饒,然到了後二卷,因為強調情節的連續感(如其他週刊漫畫的跨回合決戰),必須設法兜起倒霉王百兵衛與理想王的大對決,而顯得空洞,反顯露出他的敗處。
其實如此缺陷在《阿鼻劍》、《漫畫大霹靂》都能見得,鄭問對色彩、肢體動作與分鏡構成、畫面營造等,都細膩得教人千驚萬異,每一格漫畫都蘊含了巧思和隱喻,但真要講究情節堆疊、情感認同、熱血爆鬥等,鄭問並不擅長,他更適合發出生命的浩歎,其思維與情感是更歷史長河式的,他關注的並不是戰鬥這件事本身,而是人性在各種戰鬥中的掙扎與損耗,也就自然展演出人間孤寂寓言的困頓和無奈。
我個人稍微偏激一點的想法是,根本上來說鄭問原就不適合高強度的週刊漫畫連載模式,他的漫畫也很難是娛樂漫畫的典範,相反的,他成就的是藝術漫畫的可能性。
而鄭問創作力的殆盡,主要還是跟漫畫產業環境在當時終究不夠活性化,對漫畫藝術也缺乏更多的想像力,以致於生養不起一名舉世難得的漫畫大家,特別是臺灣更是無有商業裡有藝術現身的量度,所以只能任鄭問往日本、香港與中國浪遊也如地發展,最末也消弭掉鄭問驚人的意志與能量,其念茲在茲的創作《清明上河圖》無疾而終,真是漫畫的巨大損傷。
鄭問曾在《東周英雄傳》新版寫下:「歷史從來都是為了被遺忘而寫的,然而跨越千古再起的感動是可以隨時被喚起的。」而他正是被遺忘的神話。所幸,2019年有了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千年一問:鄭問故宮大展》,2020年則迎來鄭問紀錄片《千年一問》。而我殷切期盼這些竭盡所能想要讓更多人記得這位出身於臺灣的漫畫舉世奇才的努力,能夠讓觀眾產生對鄭問漫畫好奇的後座力。
畢竟,武俠人如我,始終堅信著,真正能說話的,只有作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