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七二期

一六九期談了喬靖夫的籃球小說《跑攻籃球》上卷，本期再延續籃球主題，來討論台灣籃球電影，由武俠評論人、創作者乃賴（蔡坤霖）所編劇的《下半場》，以及教人嘆服、真的瘋透了、狂野指數驚爆的《江湖無難事》。

寫出許多精彩武俠評論的乃賴（蔡坤霖），既是小說創作者，也是編劇，2019年上映的《下半場》即是出自其劇本。而從紀錄片起家、轉為拍攝劇情長片的導演張榮吉，也共同編劇《下半場》，他從音樂、身障題材《逆光飛翔》轉向推理驚悚與校園霸凌的《共犯》，而後再拍出台灣罕見的籃球電影，挑戰誠意滿滿，完全不想受限於題材，戮力發展更多的可能。

《下半場》是一部搭載了親情、夢想、孤獨和陪伴等等主題的娛樂電影。好看而且不會讓人覺得只剩下表層（特效與競技等）的電影。我極為喜歡電影安排的兩面性，比如場上的親兄弟之爭，也是控球後衛、得分後衛之爭，又是聽覺障礙者與常人之爭，同時個性、人生與團隊選擇等，兩人都巧妙地站在對立面上，如溫柔與殘忍，光和暗。哥哥姜秀宇（范少勳飾演）所效力的光誠中學（人性人心的真誠最重要）走「Team」的路線，充分得到友情與教練信任、關懷，甚至是愛情，而弟弟姜桐豪（朱軒洋飾演）則在育英高中（從學校名稱也就看見他們萬分重視菁英論）充滿競爭性、講究個人能力的球隊環境裡，孤獨地鍛鍊自己，憑著意志力支撐自身，以「Champion」為主要訴求。

說起兄弟之戰，近來最有印象的應該是2019年NBA的西區決賽，金州勇士（Golden State Warriors）的哥哥Stephen Curry對上拓荒者（Portland Trail Blazers）的弟弟Seth Curry。兩人的父親，前夏洛特黃蜂（Charlotte Hornets）球星Dell Curry，以及他們的母親Sonya Curry，經由擲銅板決定父親穿勇士隊球衣，母親則是著拓荒者隊球衣。結果娃娃臉殺手所屬的GSW，4：0，直接砍掉弟弟的球隊，前往總冠軍賽。我依稀記得，當時有個新聞，賽事進行期間，Stephen Curry曾邀弟弟用餐，但Seth Curry或是想要維持鬥志的緣故吧，選擇了與隊友一起，而（暫時地）割捨了親情。

《下半場》中的姜秀宇和姜桐豪在球場上必須分勝負，場下兩人的迥異性格，似乎也暗示著他們追逐的、與所將成就的，也就有了決定性的不同。加入球隊之前，兩兄弟除了籃球外，幾乎一無所有一事無成，活在最底層的絕望裡，只能被現實磨傷。受夠了無路可出困境的姜桐豪乃孤注一擲，加入尋求三連霸的育英高中，被棄的哥哥姜秀宇，則被也將是最後一屆的光誠中學收容，即使如此，他和隊友們也沒有打算放棄在HBL（高級中等學校籃球聯賽）裡全力以赴。

段鈞豪飾演的光誠中學籃球隊教練陳書文，在講堂裡的一席演說，關於沒有放棄這件事、充滿柔軟情感的講演，教人驚嘆難止，完全被撼動。我以為，下半場除意指籃球比賽的上、下場抑或人生某個分水嶺外，其實還有下了場後的真實生活。

籃球是比人生更重要的事嗎？

姜桐豪在父親發生意外受傷住院時，仍舊決志留在場上奮戰，因為籃球是他僅有的了，唯一能夠讓他堅強的事，不再如以往流落不堪、脆弱難擋。他必須擁有自己。而姜秀宇縱然是面對重重打擊，無論是身體的殘缺、心靈的苦難，都仍舊專心一致地活在生活中，享受籃球和團隊，柔軟地置身於各種人生難題裡，而不是只看見成敗和冠軍等選項。

關於極限的追求，人生不可負的內在驅力，我們總是給予過高的評價。而極限這件事在生命中，儼然附魔。我總要想，任何極限都是有盡頭的，任何偉大也都是有極限的，都是有天花板的，跳得再高，總會到一個頂──人生就是那個頂，人生的面向如是繁多，總會限制你，讓你活在地面上、日常裡。一名偉大的藍球員，顯然或未必是一名偉大的決策者、老闆──《最後之舞》持續播放的時刻，不是更能意識到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的人生限度嗎──乃至家人、朋友等等。

我們終於一起走到了這裡。姜秀宇在決賽場上，頭頂著頭，對姜桐豪如此說著。我想，哥哥的這句話讓弟弟的心魔，他不得不為自己的人生背棄親情的抉擇，獲得了釋放。他不再被自身的孤絕困死。

是的，人生終究不是為了勝負而活，情感也從來都是無法論勝負的吧。

拍電影的人究竟有多瘋呢？

看了日本魔導園子溫《地獄開麥拉》，你大概就可以想見，那樣的癲瘋狂熱簡直沒有底線，為了拍下去，什麼代價都敢付，什麼犧牲都沒有問題，再大的暴力，再大的痛苦，都沒有在怕的。

而關於拍電影無所不用其極的絕對性渴望，《江湖無難事》似乎無庸置疑地又提出了一個顛倒恐怖、咋舌撓臉、驚哭慘笑的樣貌，堪稱是台灣2019年出產的電影裡，最怪異但也最有趣而生猛的一部。

殭屍題材的運用，讓《江湖無難事》在少見活死人的台灣影片裡擁有特殊的切入點，且足以媲美日本電影《一屍到底》、《聽說桐島退社了》等傑作。活屍不僅僅是病毒感染、人體變異而已，它更根本性的指喻了我們所處世界的灰暗、絕望與無能為力。《江湖無難事》的導演高炳權（與編劇馮勃棣和蔡顗禾共同編寫劇本）。以鬧劇的型態，將活屍命題往上推了一個等級，讓追逐電影夢想者的瘋魔、從死屍裡挖出絕無僅有的詼諧性重疊，組合成《江湖無難事》的爆炸能量。

故事敘述難兄難弟豪洨（邱澤飾演）與穩死（黃迪揚飾演），為了拍電影而負債，不得不加入黑幫，而且因緣際會下在老大龍哥（龍紹華飾演）的要求下，以其女友香耐鵝（姚以緹飾演）為主角，拍攝活屍影片《末日無難事》，結果呢，香耐鵝醉後跳水溺斃，情勢大變，豪洨有夠豪洨（胡搞瞎扯）突發奇想地決定讓已死的香耐鵝繼續主演活屍女主角──死屍繼續演戲這件事瞎的程度，跟伍迪．艾倫（Woody Allen）《好萊塢結局》裡那個心因性喪失視覺能力變盲、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假裝沒問題硬上、在片場亂指揮一通的的導演（Woody Allen飾演），簡直有的拚啊，當然最離譜的還是那名導演還得到歐洲獎項的認證（這真是對歐洲藝術電影的諷笑極致），一如《末日無難事》居然竟然果然也拿獎了。

而電影真的是比人生更重要的事嗎？

《江湖無難事》看似胡搞一氣，實際上這樣的混種娛樂影片，在節奏上、議題上（如跨性別）和內容上都是極好的，鮮度爆錶。尤其電影狂穩死，一路只想著怎麼樣把《末日無難事》拍得更好，無視於他們對老大、黑道組織的戲耍將會帶來何種嚴厲的報復，只顧一頭熱地栽進每一個鏡頭與場景，忘情難止。唯至交好友豪洨喪命後，他終於像是從一個夢裡醒來，人生再真實不過了，沒有了豪洨的人生，電影又有什麼意義？原來，電影並沒有比自己的人生更重要。

是如此的，沒有比人生更重要的事。沒有什麼可以超越人生。只要你在人生中，人生就是唯一重要的事。過往武俠小說也強調快意恩仇、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然而那樣的江湖是可疑的，禁不起直視。《江湖無難事》再怎麼荒誕狂亂，還是得降回現實的維度，去凝望情感、理解生命──在此姑且不論那煙火也如盛宴一般的結尾了。

如果有人生更重要的事，那或許也只會在死亡之後才可能出現、發生吧。在我們真實的世界裡，電影（以及文學或其他藝術種種）不過只是解決人生問題的方式，而無從取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