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何佳佳的一天 草稿

何佳佳,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六公斤。
「有開過刀嗎?」護理人員帶著白色口罩,整個人套在粉色的圓領制服裡面像湯圓,語氣上揚,上揚得像小學段考題目裡絕對不會出錯的正確解答。
佳佳還來不及穿上襪子,就急著回想很小的時候動過的兩次手術,算不算是開刀。
兩次開刀都在小學時期,一次是眼睛,一次是嘴巴。
第一次是為了解決她睫毛倒插的問題,醫生白大褂和厚重的眼鏡,護理師不一定會是同一個,她們通常長得差不多,粉色跟鞋咬住浮腫的腳踝,中間那一層絲襪擠得變形,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醫生說驗光,她們就扯下一張墊紙要佳佳「下巴放上來」,打開那個充滿蝌蚪的燈箱健步如飛。
小時候的佳佳最討厭視力測驗,因為她帶著眼鏡,視力測驗對她來說像一種大人給的溫柔羞恥,誰說你戴眼鏡不漂亮?
他如果覺得自己帶著眼鏡很醜,奶奶會用一種像是在改考卷的語氣說,誰說你很醜,你最漂亮了,以至於她只要想到自己其貌不揚,就去訂正自己。
第二次的手術很快地來了,那是在一個沒有父母的夏天,貌似是小孩子要開始有賀爾蒙分泌的秘密夏天。
那時候她剛學會「幹」、「靠」、「媽的」這三個最基本的髒話,在安親班的夏令營裡面對著同年級的人比中指。
安親班是租來的民宅,廁所矮小,只能容納兩個小孩的程度,於是所有人排隊洗手,鏡子很大一面,那時候佳佳發現自己很久很久沒有門牙了,正常的門牙。
「嗯,開過,兩次。」
回憶戛然而止。
護理人員又上揚,上揚的語氣說,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六公斤。
何佳佳做了一個夢,夢裡斷了一顆門牙,綿長而折磨的夢打擾著她的神經
,這一年她不斷坐著這種真實的夢,夢裡她會重演自己白日裡的生硬,她對著曾經欺負過她的同事微笑、被折斷一隻手臂、自己不斷說沒關係沒關係。
她醒了,不急著下床,拿起她那一台早就是癌症晚期的智慧型手機,裂痕縱貫生長,裂開螢幕上的美好畫面,九點四十分。她已經錯過了早上八點的課。
望著灰色的天花板,她搜尋夢見門牙斷掉代表什麼。
「汰舊換新,失去摯愛。」
她不以為意。
臨出門前她把自己壓得很重,兩個後背包,一個裝著小說和日記本、鉛筆盒、雨傘、口香糖、牙套矯正器收納盒,另一個裝著一台笨重的比較型電腦,最近她的左肩脫臼了,重物都只能用右肩負荷,左手獲得的任務是開關門。
佳佳覺得自己要飄起來了,飄往天空,飄向一個很藍的盡頭,她勤做運動,吃飯宛如酷刑,青菜水煮一碗接著一碗吃,嘴饞時打開冰箱像在偷情,撕開錫箔紙折下一塊巧克力放進嘴裡是犯罪行為,要訂正。
走在烈陽下,陽光長了一張無盡的大嘴,撕開皮肉灌進數不盡的絕望,佳佳的額頭開始出汗,大片大片的浮出來,粉底液凝結成塊融化成田,她的精緻美麗正在急速倒數,幾乎是熱烈的自殺,她終於明白自己的手機的老舊電池只要一個早上就可以從充飽電的狀態轉為貧瘠的、接近死亡的邊緣,接著告訴她,請使用低耗電模式,空虛且急速的消耗是同理的,在這豔陽下。
佳佳有一個習慣,習慣為任何重要的事情設上電子鬧鐘,並且要提醒兩次,一天前與一個小時前。
在她每一分鐘將手機從口袋深處抽取出來,按下解鎖建的那零點五秒裡面,她感受到自己穩妥的走在一條正軌上,她很需要,每零點五秒就感覺自己是一顆持續的鐘擺,左右左右
踏上人行道的磚塊時,她停了下來,想起自己沒有把前一天寫好的紙條放進口袋,或是背包,任何一個應該要放進去的地方。
那張紙條太重要了,重要得她決定回去拿。
於是她回頭,踏上石磚,陽光的撕裂感乘以三分之二,撕裂這一趟折返,向忘東忘西的腦袋乾杯,我真是活該,何佳佳在腦袋裡無數次這樣跟自己說,那聲音跟乾杯的重疊,陽光也疊在她身上,她的脖頸越來越深沉。
她的後背包鼓起來,她用自己背上的皮膚去猜現在包裡榮景,三本書擠在最下面,兩個鼓脹的包裹塞進後背包,被在她的背上又重又凸,她覺得想哭,但是面無表情,她在心裡哭,哭一萬遍,哭自己是一個沒人疼愛的人,一個把憂鬱胎盤埋在前額葉和背包裡的人,一個終日不得分娩的臨盆孕婦,痛苦而細長的呻吟迴盪。
十字路口今天沒有醒來,四方型的斑馬紋黑白相間,她錯過了最後的五秒鐘,那五秒走得太快,她其實可以跑,但她不要。
穿過陽光燦爛的走廊,佳佳在心裡咒罵一百萬次該死,去她媽該死的太陽。
終於放下沉重的胎盤,暫時的放下後,她才知道她滿頭大汗,把眉毛畫得一邊高一邊低沒有意義。
教授沒有來上課,眾多月入斗金且體面的兼職中,大學講師是最微不足道、最可以被忽略的那個,與其花時間教育一年後就要投身社會大染缸的無頭大學生們,當然是在博物館裡吹冷氣應酬比較快樂。
失落的撕裂感當然不會用在一個平庸的大學教授身上,那樣太浪費了,只是佳佳覺得,這種掉下去的感覺,一個亮澄澄的早晨,她覺得自己習慣了,一種自虐的習慣。
學校後面的醫院明確的在網站上寫著,體檢的時間是下午的一點到五點。
離開辦公室之前,她帶走了兩盒冷掉的披薩,辦公室的老師們向她揮手,問這麼多你拿得動嗎,佳佳沒說話,撈起滲油的紙盒,一臉微笑的走了出去,經過轉角處遇見身心障礙的清潔人員捏著手指,看著她。
佳佳的腳步只慢了一點,沒有停下來。
「這些要丟掉嗎?」
她搞不清楚這樣的提問重點在於哪裡。
但她下意識想保護,不是讓自己不被傷害的保護,是讓慾望不被看到的保護。
「不是,要帶走的。」
她搞不清楚所謂善良,他應該做的,是不要讓手裡的披薩弄髒身心障礙的清潔人員努力打掃好的廁所,還是應該要把手上的食物餽贈於他。
她回到開著低溫空調的教室,攤開兩個大紙盒,一隻花蝴蝶一樣飛在燈下,冷掉的食物能激起多少人們的興趣?
佳佳覺得這很重要,她得了蝴蝶綜合症,沒有辦法一天不飛。
然後她必須走了,臨走前她在所有能讓人看到的地方說了一次,可以來吃披薩,她隱隱偵測到自己正在發病。
她正在被吃掉,冷冷的吃掉。
她徒步來到醫院,中途經過一處正在施工的十字路口,砂石飛揚,只有她一個行人,她繞路繞得頭暈。
體檢完後,她再徒步走回學校。
她一個人收拾吃剩的披薩,冷卻後長得像沒有人要玩的飛盤遊戲,佳佳暴力的打開紙盒把一半的披薩攤在另一塊不完整的披薩上面,兩個半圓拼成一個圓,很剛好,剩餘得很剛好,溫度也剛剛好,反正就是很剛好,佳佳也覺得自己很剛好。
她單手托起紙盒,背上背包,經過早上那個斑馬線的時候,她忽然回頭,走進身後那一家便利商店。
那裡的店員可以背出何佳佳的電話號碼,每天夜晚她都會去買消夜,和店員攀談幾句,她也曾經被零食、飲料、冰淇淋等小東西灌滿,心室甜蜜的讓佳佳認定自己很飽滿,整個人從邊緣鼓脹,鼓脹成一個愛心的形狀。
走出便利商店她總感覺到愛,走進去也一樣,一種愛的排練,起因都是電話號碼、零食、飲料、冰淇淋。
「我一個人怎麼可能吃得完呢?」
佳佳本以為她可以像一些騙人的書上面寫的,只要你想全宇宙都會來幫你,但她錯了,她被傍晚時分的人潮淹沒。
她又走出來了,帶著完整的、冷掉的披薩,從好多地方經過的孤兒,她也覺得自己是,於是她決定了今晚的行程,成為一個孤兒。
她把重得像死人頭顱的披薩盒放在冰箱上,打開,拿出叉子,把整盒的披薩當晚餐,海鮮鳳梨、青豆牛肉、蘑菇番茄,她只挑最孤獨的地方吃下去,整盒披薩四分五裂,本來也就是拼湊起來的,縫起來的屍體,縫線醜陋。她用一種破壞性的步調戳爛它,然後的丟在一旁,它忽然覺得很孤獨,該死,她對著一大盒死掉的披薩掉淚,然後對自己掉淚。
佳佳想起今天的日期,九月九號。
隔天佳佳和朋友約好要去考駕照,早上八點,她這一次沒有睡過頭,也沒有出現。
佳佳去哪裡了?
警察打開房間的門,發現瀰漫的起司的味道,佳佳死在床上。
她在昨天的體檢單上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何佳佳,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六公斤。
何佳佳,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六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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