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肇陽
前言
黃天仁執導的《想見你》一劇,由簡奇峯和林欣慧共同編劇,在播出後引發觀眾熱烈的探討,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全劇錯縱複雜的時空呈現和耐人尋味的推理劇情。而更重要的是,若依照作品本身所設定的邏輯逐一檢視,會驚訝地發現這部在結構上極為複雜的作品幾乎毫無破綻。本文試圖從這部作品依循的時空法則和意識與肉身法則兩點切入,剖析這部作品真正的敘事結構、內涵與表現手法,並試圖釐清那些未被直接言明的潛在敘事,意即有關思覺失調患者與罪犯在本質上的區別,以及王詮勝的生死之謎和他是否轉變性取向的爭議。
對任何作品的解讀與分析,都必須建立在作品本身所提供的時空背景與邏輯設定的前提下進行檢視,如此推演出來的結果,才能對這部作品是否符合自身邏輯的設定作出判斷,進而針對敘事上的縝密程度給予評價。在分析這部作品時,首先會面臨到的是時空法則的問題,再來才是意識與肉身之間的從屬關係。前者是屬於作品自身所設下的基本前提,後者則涉及人類理性法則的思維模式。
一、時空法則
針對這部作品從 1998 年到 2020 年所發生的一切事件的「順時」整理,已有不少文章以圖表方式作出完整歸納,同時也有人提出這是一個封閉式的循環結構,猶如烏比莫斯環的無限循環。但論者卻鮮少指出劇中人物自身的個體循環,或與他人之間所形成的相互循環,而這才是本文試圖釐清的重點,並以另一種敘事結構的方式進行詮釋。
所謂循環,即是「因變果,果變因」,而後「因」又再次成為了「果」。套用在劇情上,即「過去發生的事情」導致「未來事件的發生」,而「未來事件」又成為「過去事情」發生的原因。以此邏輯檢視,全劇至少包含了五種的循環關係,其中,「李子維」和「謝芝齊」兩人是屬於個體命運的自轉循環,「黃雨萱與陳韻如」和「黃雨萱與謝芝齊」則是相互關係的自轉循環,這四種自轉循環分別處在一個公轉循環的軌跡上各自運行,而這個公轉軌跡即是建立在李子維與黃雨萱兩人為了追尋彼此,而一再踏上無限循環的時空軌跡。
1. 個體命運的自轉循環:李子維 VS 謝芝齊
在這部作品中,最容易被識別的穿越邏輯是在黃雨萱與陳韻如之間的相互關係,這也是全劇占了最多篇幅呈現的主要情節。反觀李子維僅只呈現一次的穿越,看似簡單明瞭,卻因王詮勝的出現(以王詮勝身分生活的李子維,以下簡稱王詮勝),產生具有相同意識的兩人在機場碰面,頓時讓人失去邏輯判斷的線索。其實,李子維與王詮勝是並存在相同空間的兩個肉身,這可以從李子維對黃雨萱訴說 15 年來(2003~2019)漫長等待的敘述中得到印證:
明明與妳處在同一個時空,卻不能去見妳……(鏡頭插入李子維拄著枴杖走向述說秘密的大樹下)……只能一個人孤獨地活著,等待著,想念著……(鏡頭切換成李子維困在透明玻璃窗前的小屋,猶如陳韻如與黃雨萱待過的意識小房)……在等待再次與妳相遇的漫長煎熬裡,唯一支撐我堅持下去的理由,就是掌握這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鏡頭再切換成李子維房內所繪製的時空穿越圖)……去彌補那些曾經錯過的,無法挽回的過去……(阻止莫俊傑自殺)……(10集)
從上述邏輯回推,便能解釋為何在 2010 年王詮勝與黃雨萱相識之後,曾經出現一個李子維的畫面。那是文磊叔與李子維之間的一次通話(8 集),文磊叔表明王詮勝正依照李子維當初跟他說過的情況一樣,已經順著既定的軌跡和黃雨萱碰面了。此外,在李子維對黃雨萱述說一切事情的發生始末時,他說道,兩年前(確切的時間指認)他在機場遇見另一個自己(也就是王詮勝),王詮勝將求婚計畫生變的「戒指」(物件的指認)與紀錄兩人相戀過程的「手機」交給了他(10 集)。這也就是李子維為何要等到王詮勝發生空難後,才能讓黃雨萱因為想見他而穿越到 1998 年,然後又進入到讓自己喜歡上她的循環裡,並且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穿越,讓她明白他就是她所等候的那個人。
1998 年的李子維愛上來自 2019 年的黃雨萱,在 2003 年的一場車禍中,李子維穿越時空來到 2010 年王詮勝的肉身,這有別於黃雨萱或謝芝齊穿越到「過去」的模式,李子維穿越的「未來」是從 2010 年到 2017 年王詮勝發生空難為止。這一切彷彿是一場預先經歷「未來」的夢,李子維在車禍昏迷後的兩個禮拜醒來,一直等到 2010 年「未來」的事情發生,再孤獨地等候至 2019 年,直到黃雨萱明白這一切才和她相認。這也就是說,從 1998 年到 2003 年只存在一個李子維,在 2003 年發生車禍後到 2017 年王詮勝死亡的這段期間,曾經出現兩個同屬李子維意識主導的個體,其一是擁有王詮勝「未來」經歷(2010~2017)的李子維,另一個則是經歷車禍後原來的那個李子維(2003~2017)。而兩人也都同時擁有李子維與王詮勝二人所經歷過的一切「回憶」。
於是,2008 年的李子維從「未來」的經歷中得知莫俊傑的死因,在他自殺前,腦中曾經浮現文磊叔在 2010 年告知王詮勝有關莫俊傑自殺的「回憶」;而在 2010 年王詮勝的「回憶」裡,也因為無法挽救莫俊傑自殺一事而深受打擊,躲在打工餐廳的後門流下傷心的淚水。此事說明了王詮勝擁有李子維「過去」經歷的傷痛,一如李子維擁有王詮勝「未來」的經歷,兩人都身處在相同的時空裡,直到 2017 年王詮勝因空難死去,李子維才又成為 2003 年以前的那個李子維,只是這時候他,已經擁有王詮勝和他自己的所有經歷了。
李子維意識的自我循環,完全符合「因變果,果變因,而因又變成了果」的封閉式循環結構,由此觀之,第 9 集採取雙線交錯的敘事手法,透過平行時空的切換,在「2008 年台南」與「2010 年台北」之間反覆切換的目的,正是在說明李子維與王詮勝同處在相同時空的關係,就如同第 2 集在黃雨萱穿越之前,也是透過影像上反覆「開門」與「關門」的剪接技巧,以呈現兩個不同時空的連結關係。
至於有關謝芝齊的循環結構,包括兩種不同的表現形式,一種是他和黃雨萱之間互為因果的循環關係,另一種則是他的意識穿越到哥哥謝宗儒的身上,並以哥哥的身分教導童年時的自己,種下日後偏差行為的邪惡種子。
此處,先針對謝芝齊偏差人格的養成過程進行探討,這也是構成他自轉循環結構的核心部分。
謝芝齊的第一次穿越,是發生在 2019 年黃雨萱告知他穿越方式的時候(10 集),此時的黃雨萱已有兩次的穿越經驗,照理說,之後才穿越的謝芝齊不可能是在 1998 年襲擊陳韻如的凶手。但本劇在人物穿越的設定上,不同人物的穿越各自擁有不同的邏輯設定,比如黃雨萱和謝芝齊同是穿越到「過去」的 1998 年,前者四次穿越都會產生些微的「時間差」,並且重複經歷穿越前的一小段時間,只在最後一次穿越時能讓莫俊傑及時拯救墜樓自殺的陳韻如;而在謝芝齊的穿越設定,則是讓他每次穿越後的「時間落點」早於黃雨萱一步,這也就導致他先襲擊了陳韻如之後,黃雨萱的意識才從昏迷中的陳韻如身上醒來。這既是劇本邏輯設定的前提,自然也就沒有說不通的疑慮了。
在謝芝齊以哥哥謝宗儒的身分對小謝芝齊灌輸思想所造成的影響,可分為四個階段來理解(11集)。最初,是小謝芝齊打開謝宗儒書桌上的抽屜,發現了陳韻如的照片,謝芝齊以哥哥的身分引導小謝芝齊對喜歡之人(陳韻如)佔有的渴望。接著,小謝芝齊看到哥哥(仍是謝芝齊)在製作昆蟲標本時,他問哥哥昆蟲死了,會痛嗎?哥哥回說不會痛,還說「趁牠最漂亮的時候做成標本,就可以保持牠的完整性。」而後,當小謝芝齊也想要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時,他殺了母親抱給他的一隻貓,想要將貓也做成標本,這樣就能永遠佔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況且哥哥曾經跟他說過「死了,就不痛。」還說他殺貓並沒有錯,錯的人是他們,他們無法理解我們在想什麼,而這是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美好的事。及至最後,哥哥(仍是謝芝齊)帶他去製作更漂亮、更美麗的標本,那就是陳韻如的同學:蔡雯柔。
從這一系列循序漸進的扭曲價值觀的養成經過,充分說明了這部作品無意將殺人犯與思覺失調患者畫上等號,反而是作出一次有效的辯駁。首先,想要殺害陳韻如並殺死蔡雯柔的凶手,是由謝芝齊意識主導的謝宗儒肉身所完成的,而非精神意識上的謝宗儒。就像謝宗儒在療養院時否定的一切「那個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個人的行為、感受或與他人建立的關係,從來就不是由肉身所主導的,而是由精神意識產生人的判斷與感受,進而引導肉身去行使相應的行為。這同時也說明了,謝宗儒對陳韻如最多也只有暗戀的成分,並無傷害她的念頭,更非殺害蔡雯柔的凶手,而真正的凶手並不存在於 1998 年的「過去」,而是來自 2019 年的「未來」。
同理,2019 年的謝芝齊之所以會養成這一系列偏差行為的觀念,正是因為他的穿越,才導致他在 1998 年為自己的童年埋下邪惡的種子,而受到這樣影響的小謝芝齊也注定會成為 2019 年殺害李子維的謝芝齊。在這互為因果的關係中,謝芝齊成為自身邪惡的來源,這除了表明他的命運是一種自體循環的結構外,更重要的是對「偏差觀念養成經過」的具體呈現,闡述惡的本質並非來自於精神意識上的錯亂行為,而是起源於偏差思想的養成經過,也唯有養成偏差思想之意識的那個人,也就是謝芝齊而非謝宗儒的意識,才是真正犯下罪刑的元凶。
2. 相互關係的自轉循環:黃雨萱與陳韻如 VS 黃雨萱與謝芝齊
在黃雨萱穿越的過程中,首先與她產生連結關係的,是被她意識附身的陳韻如,然後是她渴望再見到一面的王詮勝(即李子維),最後才是她以為可以改變陳韻如和李子維死亡命運的謝芝齊。這不同於上述李子維和謝芝齊對自身複雜命運的循環結構,受到黃雨萱穿越而影響的兩人:陳韻如和謝芝齊(有關李子維的部分容後再述),因主客體之間的明顯區別,以及劇情篇幅的占比,在理解上顯得相對容易,也易於被觀眾識別。
先就黃雨萱與陳韻如之間的關係來看,「他就是王詮勝」這篇日記寫下的時間點是一切解謎關鍵。黃雨萱若不是因為看到這篇日記,恐怕早已外派出國而不會有第二次的穿越機會(4 集)。這道早已埋下的伏筆,直到黃雨萱第三次穿越後的隔天,當她被困在陳韻如的意識小房裡,才目睹了陳韻如撕毀一篇她未曾看過的日記,就在此時,陳韻如寫下了「他就是王詮勝」(12 集)。陳韻如的目的在於引導黃雨萱穿越過去,成為那個李子維會愛上的陳韻如,儘管當初她曾以自己的身分告白失敗,但這仍是她曾經許下的第三個生日願望(2 集)。此處所揭露的是,1998 年的陳韻如成為 2019 年的黃雨萱回到「過去」的「因」,而這個「因」又導致陳韻如最後選擇自殺的「果」。
某種程度而言,陳韻如的自殺也算是個體命運的自我循環,然而牽動她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否定,卻是因為黃雨萱的介入而更加凸顯她的微不足道。黃雨萱最初穿越的目的是希望能見王詮勝一面,其次,才是想要改變陳韻如的死亡命運。雖然她第二次穿越是因那篇日記促成,但陳韻如自殺的原因卻是因她而起,這也導致兩人互為因果的循環命運:「未來/黃雨萱」回到「過去/陳韻如」,想要改變「形成未來的過去/陳韻如的死」;然而,正是因為「過去/陳韻如的那篇日記」促成「未來/黃雨萱回到過去」,最終導致「過去依循未來的軌跡/邁向已知的小年夜事件」,成為「無法改變的命運/陳韻如死亡的事實」。
至於黃雨萱與謝芝齊互為因果的循環關係,則是建立在黃雨萱試圖改變陳韻如的死,卻發現凶手並不存在於「過去」,而是在「未來」因她才得以穿越的謝芝齊。黃雨萱穿越到「過去」想見王詮勝(即李子維)一面是「因」,卻導致謝芝齊為了穿越到「過去」而殺死了李子維,並成為這件事情的「果」,而後這個「果」又成為黃雨萱穿越到「過去」的「因」,試圖改變李子維死亡命運的「果」。
從上述的因果循環中,可以看出黃雨萱與謝芝齊之間也形成了如同她與陳韻如之間的循環關係,這兩種相互關係的自轉循環,連同李子維和謝芝齊的自轉循環,都成為了「李子維與黃雨萱兩人彼此追尋」此一公轉軌跡上的自轉循環,猶如太陽系裡的行星一邊自轉循環,同時也繞著太陽公轉循環,而不與他人發生循環關係的莫俊傑和蔡雯柔的死,就如同少數繞著太陽公轉而不自轉的行星般隨著李子維與黃雨萱彼此追尋的時空軌跡,共同形成一個完整而封閉式的循環結構(註1)。
二、理性法則:意識與肉身
在這等待跟妳重逢的 15 年以來,我沒有一天不去想我們兩個之間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我不禁會在心裡面問我自己,這樣的場景,是不是在這無數交錯循環的時空之中,早已發生過千萬次,而每一次我都會像現在這樣,無可救藥地愛上那個來自未來想要改變這一切的妳;每一次妳都會像現在這樣,不論妳怎麼努力地想要說服我去相信你所說的未來,用盡一切方式,到最後,妳還是無法阻止那一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然後每一次,我都會為了再見妳一面而從過去來到了這裡,以王詮勝的身分,再一次地愛上妳;然後每一次,妳又會因為我的離開,為了再見我一面,又從現在回到了過去。每一次,我跟妳之間就這樣在不同的時空,一再不斷地重複交錯,不斷地一再循環著,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時候。(10集)
關於李子維與黃雨萱之間的循環關係,從上述李子維對黃雨萱的述說中,已完整交代了兩人之間的循環關係,無須多做說明。但值得注意的是,兩人之間無數次的穿越,他們所追尋的都是那個屬於李子維或黃雨萱的精神意識所形成的「生命體」,而非另一具擁有相同肉身的王詮勝或陳韻如。這是本劇從頭至尾謹守的兩大前提,即「時空法則」與「理性法則」。在上文中已明白指出「時空法則」所遵循的敘事邏輯,而「理性法則」可以藉由劇中人物對情感需求的對象判別,進而得到「精神意識」才是主導一個人的行為與情感歸宿的結論。
1. 意識的三種表現形式
有關靈魂意識的識別與展現,除了圍繞在李子維與黃雨萱之外,陳韻如的意識小房,或莫俊傑與謝芝齊對陳韻如意識的識別,都是全劇一再遵循的內在法則,並以多層次的表現手法,將重複性的主題做出了區別。比如同樣是「穿越」,黃雨萱與謝芝齊是回到 1998 年的「過去」,而李子維則是奔向 2010 年的「未來」;其中黃雨萱的「時間差」又和謝芝齊「落點時間較早」的特性不同;於是乎,有關陳韻如、王詮勝和謝宗儒三人被附身的意識表現,自然也就無須相同了。由黃雨萱意識主導的陳韻如,透過陳韻如待在意識小房裡,她可以看到外面發生的一切,同時也擁有黃雨萱的記憶,這是最直接的表現方式,也是戲劇衝突的主要來源。反觀謝宗儒被附身一事的安排,劇中並無呈現他的意識小房,但從他在療養院訴說的一切,屬於他的意識小房確實是存在的:
我可以聽到外面的聲音,也可以看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我就在外面活著,可是外面的那一個我,卻不是我。(11 集)
被謝芝齊意識主導的謝宗儒主要是以幻覺、幻聽來作為主體意識分裂的表現,這有別於陳韻如意識小房的直接呈現,而被李子維意識主導的王詮勝則是採取相對較為隱晦的方式,讓王詮勝的意識以「消失」的型態,作為日後一種象徵性的「存在」。關於此點,留待文末「補遺」部分再另行探討。然而,值得留意的是,全劇雖無呈現王詮勝的意識小房,卻透過一個從屋外拍攝的遠景鏡頭,一再呈現李子維站在透明落地窗前的景象(8 集),這除了暗示他不能出現在同處相同時空的王詮勝和黃雨萱的面前,他的存在彷彿就像是受困在另一個意識小房裡,僅能默默等待現身時機的到來。
2. 意識的追尋:情感對象的識別
關於劇中人物對所愛之人的意識生命的追尋,當以李子維對黃雨萱意識的追尋最具代表性。在黃雨萱第四次穿越並順利阻止陳韻如的自殺之後,她和莫俊傑一起從廢棄大樓走出來,她還來不及開口表明身分,李子維便知道抱在懷裡的人是她而非陳韻如。這並非一種廉價、濫情的敘事安排,而是李子維在黃雨萱的多次穿越中所感受到的一股濃烈的莫名悲傷與失而復得的情感印象所致,這可以從黃雨萱的四次穿越過程得到證明。第一次穿越是發生在王詮勝的告別式當天,她從陳韻如的身上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和王詮勝長得一模一樣的李子維,她傷心地抱著李子維痛哭,形成李子維「初遇」黃雨萱的第一個印象,並有別於陳韻如帶給他的感受(2 集結尾、3 集開場)。第二次穿越則是當她發現「他就是王詮勝」那篇日記之後,一回到過去,她便從 32 唱片行一路奔跑至校園的頂樓陽台,帶著一張沾滿淚水而今得償所願的欣喜笑容來到李子維的面前,儘管後續情節發展有意延宕這份情感連結,然而李子維還是追到她的身後,想進一步了解她為何哭得那麼難過地去找他,而這也再次加深了李子維在她每次穿越後總是哭得那麼傷心的一種莫名牽引的印象(4 集)。
於是,當她第三次穿越後再次回到李子維的面前時,那種歷經波折的深刻擁抱與痛徹心扉的傷心淚水,遂成為雙手拿著飲料的李子維對黃雨萱意識識別的再次確認(11 集)。這也就是當黃雨萱誤以為自己再也無法穿越過去拯救李子維被謝芝齊殺害的命運時,她總是在夢中以高中生的身分和李子維在 32 唱片行相遇,當李子維以字條問到她的名字時,她在說出「我叫黃雨萱」之後,便不自覺地流下傷心的淚水(13 集)。這個夢境的安排,除了展現黃雨萱對李子維的思念,同時也間接呼應了李子維對黃雨萱意識識別的方式。
透過上述對意識識別的方式,當黃雨萱第四次穿越時,她已無須對李子維說出自己的身分,李子維在反覆相似的經驗裡,早已得知並且確認自身情感對象的識別方式。至於莫俊傑對陳韻如意識的識別,在黃雨萱以陳韻如的身分表現出迥然於以往的性格特徵時,她已經不再是莫俊傑曾經喜歡的那個和自己一樣奇怪的女孩,這在第 6 集視角切換的過程中,可藉由莫俊傑的觀點,適時補足他和陳韻如的相似之處,並豐富全劇在敘事手法上的多樣性:
很多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吵,讓我只能摀住耳朵,在沒有任何聲音的安靜裡,用眼睛去理解世界的聲音。我知道我很奇怪,這世界上,沒有人跟我一樣,直到,我遇見了這世界上,另一個同樣奇怪的女孩。
正因為黃雨萱的意識改變了陳韻如的外顯形象,她也就不再屬於莫俊傑會喜歡上的同類。於是當李子維在 32 唱片行的門口攔住莫俊傑並表明自己喜歡上陳韻如(即黃雨萱)的時候,他並沒有產生任何不愉快的情緒,或者是吃醋(7 集),這正說明了,莫俊傑與李子維都是愛上一個人的靈魂意識,而非肉身,儘管那外顯的肉體形象和原先的一模一樣。在黃雨萱第三次穿越後的隔天早上,陳韻如的意識取得了自己身體的主導權,莫俊傑又再次喜歡上她,並在他和李子維的爭吵中表示,唯有裝傻,不去拆穿陳韻如「改變」的原因,他才能繼續待在她的身邊(12 集)。
對陳韻如的意識具有相同敏銳判斷的人,還包括了謝芝齊。在他以哥哥的身分對陳韻如進行第一次的攻擊時,關鍵時刻,謝宗儒意識大喊一聲「不要!」及時阻止奪命的一刻,謝芝齊放下手中石塊,自言著「現在的她,還不到最美的那一刻,這時候死了,就不夠完整,不夠美了。」(11 集)
對謝芝齊來說,他所追求的,是一個人的靈魂意識的「完整性」,就如同他曾經教導小時候的自己,要趁昆蟲最漂亮的時候做成標本,才能保持牠的完整性。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會對黃雨萱意識主導的陳韻如下手,而要等到靈魂意識與肉身的完整結合,陳韻如才保有自身的完整性,才是謝芝齊所喜歡的、堅持的那種對一個人絕對擁有的獨占欲。
三、敘事風格與物件、音樂元素的運用
衡量一部作品的製作是否嚴謹,除了敘事邏輯上的統一與完整之外,風格的建立也是衡量標準之一,愈是嚴謹的作品,愈見其完整性。隨著劇情的鋪展而進行的檢視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一部作品如果在開拍之前已做足了萬全準備,那麼當我們回頭檢視第一集時,便會發現有許多的細節早已在全劇最初的階段預作了伏筆,不論是內容,抑或是形式風格上的建立(註2)。
1. 穿越風格的暗示與敘事延宕的效果
在第 1 集黃雨萱 27 歲生日的那天,她走進辦公大樓的電梯裡,看著螢幕上樓層跳動的數字,她想起了王詮勝(即李子維)昔日為她慶生的每一個場景。這看似標準的閃回鏡頭,卻是配合她眼前「電梯門」的開與關,彷彿時空穿越般地回到了過去。全劇有關「穿越」風格的建立,其實早在片頭曲播放的一系列畫面中預作了暗示。「時鐘」的特寫,「隧道」的強調,在黃雨萱開車進入隧道後,闔上了雙眼,一個「倒帶鍵」的符號出現,她便穿越到 1998 年的時空。2019 年的她,看著李子維傳球給莫俊傑,一個「暫停鍵」的符號立刻出現,在李子維「撞上」她的時候,他變成了王詮勝,而她卻是不自覺地流下淚水,並伴隨著「倒帶鍵」的符號一併出現。接下來的畫面,是一個王詮勝(即李子維)的反打鏡頭,此時出現一個「快轉鍵」的符號,作為李子維是從 2003 年穿越到 2010 年王詮勝身上的暗示。而後,當陳韻如出現時,一個「迴轉鍵」的符號出現,此處所暗示的則是黃雨萱和李子維相互追尋的關係,注定是一場無盡循環的命運。
在第 1 集的結尾,當黃雨萱在修車廠看著陳韻如、李子維和莫俊傑三人合照的相片時,突然,伍佰的歌曲〈Last Dance〉響起,過場不間斷的音樂運用,將時空拉回至 1998 年的 32 唱片行,那時是陳韻如和李子維初遇的時刻,李子維向她訂購的專輯名稱:愛情的盡頭,早已預先暗示他和黃雨萱這段相互追尋的戀情已然到了盡頭,而陳韻如先前按下「倒帶鍵」的畫面,連同「錄音帶迴轉畫面」的特寫強調,已為全劇的穿越風格定下基調。
撇除不同類型間的混搭風格不談,全劇在敘事手法的運用上,除了切換人物視角的呈現與反轉劇情所帶來的新鮮感,延宕的敘事策略更是有效地堆疊情緒:在不同的時空中,依主題元素而非時間軸線進行鋪展,並對單一主題在情感上作出最具飽滿性的釋放。比如先前提到在第 4 集出現的那篇引起黃雨萱第二次穿越的日記「他就是王詮勝」,在第 7 集中經由李子維的畫作「雨中奔跑的背影」,讓黃雨萱確信他就是王詮勝,直到第 12 集她才再次回到李子維的房間,帶著一種一再失而復得的複雜情緒,緊緊地抱住了他。
然而,命運的阻撓並未就此罷手,隔天醒來,黃雨萱被困在陳韻如的意識小房,就如同她的第一次穿越,在醫院醒來時,她還不能辨認眼前的李子維就是她日思夜盼的王詮勝;而第二次穿越後,原以為站在教室頂樓的李子維就是王詮勝,豈料竟被他偷看學妹奔步時的色慾搞得敗興而歸,直到 2019 年的李子維也死去了,延宕的敘事效應終在第四次的穿越達到高峰。
至於其他像是凶手輪廓描繪的主題,也是運用敘事上的延宕手法,將原先浪漫的愛情穿越劇,從第 3 集結尾掉落在凶案現場的助聽器開始,轉為犯罪驚悚類型,並藉由謝芝齊意識的出現(4 集)、蔡雯柔的死(7 集),以及莫俊傑的出獄(8 集),共同編織凶手疑雲的懸疑效果,直到第 11 集謝芝齊以哥哥的身分對童年時的自己灌輸偏差思想,才完成凶手輪廓線的描摹。
2. 平行敘事的張力與莫俊傑之死
本劇既為穿越劇,平行敘事自然是最主要的表現手法,其中又以第 9 集最具代表性。從表面來看,這集是以 2008 年李子維迎接莫俊傑出獄,和 2010 年王詮勝追求黃雨萱進行雙線交錯的平行敘事,然而,真正的主題卻是莫俊傑的「自殺」和陳韻如的「27 歲冥誕」,並透過黃雨萱在 19 歲「生日」時的對比,進而產生兩種極具反差性的生命狀態。於是乎,有關「生與死」和「命運的循環」才是這集真正想表達的核心議題。
莫俊傑並非殺害陳韻如的凶手,但他為何會選擇背負殺人的罪名?他曾經說過,他願意為陳韻如去做任何事情,但他卻拒絕陳韻如要他殺了她的請求,最後又因為無法阻止她的墜樓自殺,內疚與自責就成為他拒絕為自己辯護的理由。從表面敘事看來確實如此,但若深入到莫俊傑內心真正壓抑的秘密,卻會發現他是在為陳韻如「選擇被人殺死」總好過「軟弱自殺」的遺願,背負著這不能說出來的祕密。在第 13 集中,陳韻如在教室頂樓對著黃雨萱意識訴說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想法,而唯有莫俊傑能夠讀取唇語探得她心中的祕密:
……如果我就這樣消失了,大家只會覺得,陳韻如,好可憐,怎麼會那樣想不開啊……然後我的消失,就會跟我的存在一樣,簡單幾句話,就從大家心裡被抹去,不會有人記得……如果我可以在今天被某一個人殺死,我想不管是誰,都沒辦法輕易忘記吧!不會有人怪我,為什麼那麼軟弱,不會有人怪我,為什麼那麼沒有勇氣……(鏡頭切換成莫俊傑唸出陳韻如的心聲)……這樣,在他們心中留下的陳韻如,就是我怎麼演都演不好……(切回陳韻如自述)……但又是我最想成為的陳韻如(即黃雨萱意識主導的陳韻如的外在形象)。
莫俊傑正是因為無法挽救陳韻如的死,所以他才會選擇讓陳韻如依照自己希望的死亡方式,作為不被他人輕易遺忘的最後心願。這個無法對任何人訴說的秘密,長久積壓在莫俊傑的心中(1999~2008),他為陳韻如的犧牲,是在一種自我否定的前題下的「捨已」行為,自然也就無法達成真正的「利他」主義精神。於是,出獄不久後,莫俊傑便在陳韻如自殺的地點,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這卻是李子維亟欲改變的一段「過去」,也是王詮勝在打工的餐廳裡對同事們述說的悲傷回憶。
在平行交錯的敘事中,首先以李子維在時空板上張貼的字條「無論如何都要阻止莫俊傑自殺」作為開端;接著,敘事切換到王詮勝訴說自己無法挽救最好的朋友的遺憾,並插入文磊叔曾經告知他莫俊傑自殺的地點;而後,這份遺憾延伸至莫俊傑帶著生日蛋糕在陳韻如的墳前紀念她 27 歲的「冥誕」,這樣的安排,正與黃雨萱在 27 歲許下的生日願望:想見你,形成強烈的對比。
悲喜交錯的情形同樣也發生在黃雨萱和王詮勝正式交往之後,兩人相戀時的喜悅,卻是另一段悲劇的開始,那是莫俊傑和李子維把酒言歡的最後一夜……在這層層交錯的比對之下,凸顯的是陳韻如人生的微不足道,在她 18 歲生日許下的第三個願望,不但遭受李子維的拒絕,人生還因為黃雨萱的介入而更加否定了自己。她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否定,導致莫俊傑為她犧牲的悲劇,最終連同王詮勝(即李子維)失去摯友的遺憾,一併透過平行敘事的張力累積,全都化作李子維目睹莫俊傑墜樓自殺的哀働。
3. 物件元素與音樂的運用
無垠的大海,是自由與生命的象徵。王詮勝選擇結束生命的地點,是奔向那不再受到任何壓迫與排斥的大海(8 集)……陳韻如第一次翹課時,也要求李子維帶她到海邊去看海,那也是她逃離一切被否定、被比較的唯一出口(12 集)……當黃雨萱以為她再也無法回到過去改變李子維被殺的命運時,她開車來到了海邊,渴望撫慰受傷的心靈,卻意外促成她再次穿越的契機(13 集)……同樣的大海,也成為黃雨萱與李子維最終離別時的場景,在她選擇犧牲兩人情感回憶的同時,「捨己」的行為成就了「利他」的新世界,而這份利他主義的精神正是人世間真正純粹的「愛」。
在這部作品中,充滿著許多深具暗示性的物件安排,比如王詮勝(即李子維)設計的求婚戒指,便是引用西蒙波娃的名句,在女戒上鏤刻著「Only if you asked to see me 只有妳想見我的時候」,對應男戒上的文字「our meeting would be meaningful to me 我們的相遇才有意義 」。這除了暗示兩人相互追尋的關係外,女戒在設計上也刻意比照烏比莫斯環的形狀,作為敘事結構上的一種循環象徵。
相較之下,人物在造型或服裝上的設計安排,對比婚戒的隱晦象徵,倒是顯得直截了當許多。其中,前者以「遮蔽的瀏海與秀髮」和「敞開的額頭與臉頰」,對比陳韻如和黃雨萱或陰鬱或明朗的性格差異;而後者則以衣服上明白標示的文字來凸顯兩人在意識上的主從之別,比如衣服上「I KNOW ,I don’t know」的文字是代表黃雨萱第一次穿越時的混亂意識(3 集),同時也在陳韻如決定模仿黃雨萱的時候再次出現(12 集)。當陳韻如掙脫意識小房進而取得身體主導權的時候,「Freedom 釋放」則成為她身上最醒目的識別標誌(11 集)。
此外在第 1 集也出現了兩個較為隱晦的物件暗示,其一是李子維觀看黃雨萱的臉書動態時,一個闔上筆電的特寫鏡頭,順勢帶出他手上無名指的求婚戒指;其二則是李子維向黃雨萱暗示真實身分的生日蛋糕:在他託人轉交給黃雨萱 27 歲的生日蛋糕中,提示的重點並非身旁同事所言的是她最喜歡的芋頭口味,而是透過一個閃回畫面,暗示這個蛋糕與王詮勝在她 19 歲生日時所購買的蛋糕是完全一樣的。這兩道暗示在第 1 集就出現了,正足以說明這部作品在細節安排上十分嚴謹。
至於音樂方面的運用,除了幾首特別量身訂做的歌曲最能有效地呼應劇情的起落,片頭曲〈Someday or One Day〉的運用更是充滿了巧思。這首歌曲非但始於全劇之初,同時也是全劇收尾時的結束歌曲,就形式上來說,不但呼應全劇在敘事上的循環結構,作品本身即是另一種循環結構的展現。
最末,導演以一顆獨具匠心的長拍鏡頭,為時空穿越的主題作出了最佳示範。這顆鏡頭始於黃昏的濱海公路上,李子維騎著機車載著小黃雨萱返家,不久之後,兩人出鏡,畫面上出現工作人員的字幕,待字幕結束後,騎著機車的李子維卻是載著長大後的黃雨萱再次入鏡。從旁白中的兩人約定,人物的置換,以及收尾歌詞的暗示「You’ll be back to me someday One day 有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原本看似開放性的結局安排,其實早已給出了答案。
結局:無限循環的唯一破口
「你猜猜看,我看過離我最遠、最遠的東西,是什麼?」陳韻如在海邊問著李子維,而李子維始終都無法了解她的心思。在她說出答案之前,閉上了雙眼,仰起頭來對著天空。此時,鏡頭切換到她死前的模樣,伸出去的手,想要觸摸著什麼,卻是什麼也摸不著,頹然的手,落在地上,旁白道出「是你」。同樣仰望著天空的臉,在陳韻如死後,先是 1998 年的李子維,而後是 2019 年的黃雨萱,相似的構圖、鏡位,與哀傷的雨水,將兩個不同時空串聯了起來,從陳韻如說的「我看過離我最遠、最遠的東西:是你」,變成李子維與黃雨萱之間最遙遠的,距離(13 集)。
如同前文引述第 10 集李子維對黃雨萱解說的一切,他們都是為了想再見到對方一面,而無法避免地落入無盡循環的時空,然而,不論是黃雨萱想要改變陳韻如在小年夜死亡的命運,或者是李子維想要阻止莫俊傑的自殺,終究是徒然的。這牽涉的並非表面劇情上的因果關係,而是關於人類要如何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新世界,意即人類生存的目的。
托爾斯泰在 1887 年完成了一部人類在思想史上的不朽著作《人生論》。此書對人類真理的探索,提出一套極為嚴謹的思想論述,在此僅針對部分與《想見你》相關的論述,略加說明一番。托翁認為,人活著的目的無非是希望獲得幸福,然而,許多錯誤的學說,強調人的生命是肉體從出生到死亡的一個過程,因而導致許多人認為,人活著的目的就是在追求個體的幸福。但托翁指出,人的真正的生命,是一種支撐整個肉體並統合不斷改變的意識的一個「整體生命的意識」,而這個意識受到理性法則的指引,向人類證明追求個體幸福的不可能,因為一個人在追求個體幸福時必然會造成人的鬥爭與痛苦,也就是會影響他人的個體幸福而形成一種必然的矛盾。唯有每個人放棄對個體幸福的追求,而將別人的幸福作為自己人生的目的,那麼,當所有人都在為別人的幸福而生活的時候,所有的鬥爭與痛苦將不復存在,每一個人所獲得的幸福,便是來自於別人對你的「愛」。
從這個簡化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黃雨萱和李子維為何無法改變陳韻如和莫俊傑的死,並透過這樣的改變來掙脫無限循環的命運,進而使兩人的戀情得以圓滿。因為不論是黃雨萱或李子維,他們最初穿越的目的,都是在想見到對方的「利己」前提下,引發後續想要藉由改變陳韻如死亡的命運,讓他們的戀情也可以因為命運軌跡的改變而有所不同。在黃雨萱追求個體幸福的同時,不也形成了陳韻如自殺的原因?唯一能形成封閉循環命運的破口,也就是改變現存不完美的、彼此鬥爭的、製造苦難的這個世界,唯有在黃雨萱選擇犧牲自己和李子維或王詮勝所經歷過的一切回憶,也就是放棄追求個體幸福的前提之下,陳韻如的生命才能獲得真正的新生。也唯有如此,黃雨萱改變的才不會是陳韻如在小年夜發生的「某一次」自殺事件,而是讓她徹底改變對這世界的想法,自然也就不再會有否定自我存在價值的自殺念頭。
嚴格來說,改變無限循環命運的第一道破口,是發生在李子維和王詮勝在機場的「第二次」會面(10 集)。李子維向黃雨萱述說了兩個版本,第一次是在他的房裡,第二次則是在黃雨萱和王詮勝(即李子維)共同居住的公寓客廳。在第一個版本中,李子維述說自己穿越時空的一切經歷,而王詮勝則是帶著感傷的口吻對他訴說,自己如果沒搭上這班死亡班機,黃雨萱又怎麼會回到「過去」讓李子維愛上她。從王詮勝略顯哀傷的神情和訣別時的談話,在在都顯露出這並非本質上的「利他」精神,而是無奈地接受既定命運的軌跡。
但在第二個版本中,卻出現了不一樣的變化,這一次,王詮勝面露笑容提到之前未曾說過的話「這樣一來,不就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去拯救莫俊傑、陳韻如,還有我跟你了嗎?就算最後黃雨萱無法改變這一切,但至少未來,她還有你會一直陪在她身邊,不是嗎?」從這段話裡,充分展現出王詮勝已真正體悟了捨己為人的精神,在「利他」主義的前提下,他的自我犧牲已然成為一種成全與祝福,他對命運的欣然接受,遠多過於對戀情即將逝去的哀傷,而唯有透過他的犧牲,方能成就這段戀情的因果,並換取他人(也包括他自己)的幸福契機。
在第二個版本中,王詮勝交予李子維的物件,並非只有第一個版本中保留戀情回憶的手機,還包括了象徵「愛」的求婚戒指,那是將自己最珍視的一切完全託付給「另一個人」的決心,而這也就是為何李子維會對黃雨萱說出這樣的感受:
雖然那只是微乎其微的幾句話,幾個情緒,甚至,只是一個念頭的不同,但……那跟我之前所經歷過的時空軌跡是不一樣的。那時候的王詮勝,比當年的我,更勇敢,更相信妳可以做到這一切。
除此之外,另一個相似的破口契機,是發生在黃雨萱對陳韻如的母親所展現出來的那份母愛精神的體悟。她藉由陳韻如的身分對弟弟訴說,母親之所以會選擇在酒家上班的原因,是因為母親知道自己心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而母親可以為了子女放棄尊嚴,勉強自己去做不喜歡的工作(6 集)。對這份無私母愛的理解,同是一種「利他」主義的精神,到最後選擇犧牲自己的戀情去換取他人的幸福時,陳韻如的母親是她唯一當面道別的親人(有別於和弟弟或文磊叔的道別方式)。踏出家門的那一刻,陳韻如的母親帶著年貨返家,她向前給這位「母親」一個深刻的擁抱,流下離別時的淚水(13 集)。因為直到此刻,她才算是真正地體悟到為子女犧牲奉獻的那份母愛,就如同她選擇放棄自己的愛情回憶,兩者都是「捨己利他」的無私精神,藉由放棄對個體幸福的追求,共同成就一個更加完美的新世界。
正因為黃雨萱選擇放棄個體幸福的追求,其他人的命運才得以掙脫以苦難和不幸所構成的封閉式循環世界。在新的世界裡,亦即以「利他」精神作為前提的新世界,人們將變得更加包容,更懂得為對方的幸福著想;鬥爭不存在了,因為不再有對個體幸福的追求而造成他人的不幸,也不再有對他人的排斥,或是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否定。是以,陳韻如在歷經這一連串的悲傷之後,會變得更有勇氣也更具信心,對這世界的想法也會有所改變,不會再否定自己存在的價值,自然也不會再有自殺的念頭了。而莫俊傑則不會因為無法挽救陳韻如的死,一個人孤獨地忍受著無法向人傾訴的秘密,最後在內疚與自責中選擇了輕生。至於謝芝齊,童年時偏差思想的養成經過已不再是事實了,邪惡的種子無從扎根,自然不會成為殺害蔡雯柔和李子維的凶手,也不會導致謝宗儒產生意識錯亂的情形,兩人都能成為健全人格發展下的尋常人。唯一無法改變的事實,是 1998 年的李子維與小黃雨萱相識的過程,冥冥之中,兩人的緣分早已注定,就如同重新恢復秩序後的新的世界,當所有穿越痕跡的因果都消失了,唯一還留存的,是那把曾經在風雨中翻飛的藍色雨傘(6 集/13 集)。
全文劇照:三鳳製作、福斯、結果娛樂、《想見你》官方粉絲頁
補遺:王詮勝之謎
僅在第 8 集片頭短暫出現的王詮勝,導演以一首同志歌曲〈擁抱〉(註3)作為他的出場與落幕的方式,引起不少觀眾的爭議,認為這是對同志議題的廉價消費,並針對此一角色存在的必要性提出了質疑。顯而易見的,編導有意藉王詮勝因性別氣質遭受的霸凌,作為對葉永鋕事件的回應(註 4),然而,他存在的真正目的,無疑是建立在他和陳韻如、莫俊傑之間相似的命運上,三人同屬於莫俊傑在第 6 集開場旁白述說的「我知道我很奇怪,這世界上,沒有人跟我一樣,直到,我遇見了這世界上,另一個同樣奇怪的女孩。」透過莫俊傑的視角切入,「奇怪」一詞已不具備任何的貶義,而是成為一種「同類」的象徵。他的同類不只陳韻如一人,還包括了王詮勝──希望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變得不一樣,不管我喜歡誰,都不再奇怪(8 集)。
同樣使用「奇怪」一詞,在王詮勝的段落是以「字卡」表達心聲,而莫俊傑則是透過「旁白」的方式說出,同時藉由他「用眼睛去理解世界的聲音」的獨特方式,順勢帶出他只要摀住一邊正常的耳朵,就能在無聲的世界裡,以唇語讀取陳韻如在教室頂樓對著世界吶喊的心聲「我討厭這裡,我討厭這個世界,我討厭獨自活在這個世界的自己(6 集)。」這一巧思安排,使後續「字卡」的運用顯得更加合理,並加深陳韻如「無聲」吶喊的力道,同時也為她在小年夜當天萌生尋死念頭的關鍵戲碼預作伏筆(13 集)。
就形式而言,「字卡」的運用將王詮勝和陳韻如的命運連結在一起,兩人的生命都是一種不被認同的存在,都是遭人摒棄、否定而逐漸失去對生命的信心。在王詮勝自殺之前,表露心聲的「字卡」已透露出一絲對新的世界的「期待」,而這份「期待」最終經由黃雨萱對生命的體悟,成為她對陳韻如說的最後一段話:
這次我唯一會做的是,相信妳。也許妳在經歷過這一切的悲傷之後,妳會發現,妳會那麼想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因為妳對這個世界太過失望,是因為妳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期望。(13集)
王詮勝的自殺,因李子維意識的穿越而改變他死去的命運,肉身獲救後,他卻不曾以意識主導自己的身體,以致有關他意識是否存在一事,連同「性向轉變」都成了一團待解的謎。就全劇一再遵循的理性法則來看,他並非真正地消失,而是選擇讓李子維的意識主導他的身體,靜靜地待在意識小房裡不發一語。如前所述,全劇在處理「穿越」和「意識附身」的主題上,會因人物的不同而有不一樣的表現手法,像是黃雨萱、李子維和謝芝齊三人的穿越設定各不相同,那麼,在意識的呈現上也就沒有一體適用的標準了。對比陳韻如、黃雨萱意識小房的直接呈現,謝家兄弟則無意採取相同的表現形式,但謝宗儒的意識確實曾被困在意識的小房裡,只是他無法完整支配自己的意識與肉身,因而造成外人眼裡的分裂現象。由此脈絡觀之,王詮勝的意識確實是存在的,只是編導刻意不呈現他的意識小房,而是讓李子維的意識直接主導他的肉身。就某種程度而言,王詮勝意識對肉身的行使權較之於謝宗儒更顯消極,他非但不願與李子維的意識競爭,反而是讓自己的意識「徹底消失」。
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感受或者是愛情,從來都不是由人的「肉身」所主導的,人之所以喜歡或不喜歡任何事物,包括了情感對象、性別取向,或是自身的性別認同與氣質,自然都不是由「肉身」所決定的,而是由人的「靈魂意識」去決定這一切的。如果說愛一個人的「感受」是可以透過「肉身」的取得而獲得滿足,那麼待在意識小房的陳韻如就能看著自己的「肉身」與李子維相戀而得到滿足。但事實並非如此,於是陳韻如要取回自己肉身的主導權,以模仿黃雨萱的方式和李子維相戀。然而,李子維愛的並非陳韻如的「肉身」,而是屬於擁有黃雨萱意識的那個生命,所以他拒絕了陳韻如,而這樣的「愛」並不完整,是會讓陳韻如的意識受到傷害,她仍是孤獨的。
同樣的道理,那個喜歡同性的王詮勝的靈魂意識仍保有自身的完整性,他的靈魂意識選擇了「消失」而不願現身,是因為這個世界還不夠好。他應該也如同陳韻如、黃雨萱或謝宗儒一樣可以在意識小房看到外面的一切,當他看見李子維以他的肉身與黃雨萱相戀時,他並不會感受到任何的傷害,因為控制他的感受的,仍是他完好無缺的意識。此處對王詮勝意識完整性的強調並非特例,就如同謝芝齊對陳韻如意識完整性的追求,都是全劇一再遵循的理性法則。
換言之,如果當初編導將王詮勝設定為異性戀取向,同樣的問題仍會發生,因為當他的肉身被李子維意識主導時,他的靈魂意識並不能向李子維那樣執著地、深愛著黃雨萱,唯有在他意識選擇「徹底消失」的前提下,不管他喜歡的人是誰,性別為何,由李子維意識主導的王詮勝肉身才能順利愛著黃雨萱。所以,不管王詮勝喜歡誰都不是問題,他選擇保有自身意識的完整性,暫時拒絕以自己意識主導的肉身與這不友善的世界接觸,就如同他的自殺,也是他的意識選擇拒絕以肉身的形式和這世界接觸。王詮勝的「消失」就本質上來說,是一種意識上的「選擇」結果,而非拿來成就一段異性戀情的祭品,反倒是黃雨萱的犧牲,在她選擇放棄個人的愛情時,一個更加美好的「利他」新世界才得以誕生。
在新的世界裡,1998 年的陳韻如不會因為她的與眾不同而遭人排擠,也不會因此否定自己的存在,那麼,在同樣的新世界裡,2010 年的王詮勝也能保有自身的完整性,以他的意識行使肉身去喜歡他所喜歡的人,就如同他當初對世界的期待──希望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變得不一樣,不管我喜歡誰,都不再奇怪。
註釋:
註1:此處以太陽系的運轉軌跡作為敘事上的循環結構的類比,並無意涉及公轉與自轉在時間上的對應關係,但仍不影響本文對封閉式循環結構的探討。
註2:相較於劇情上的合理性建構,抑或是物件細節的嚴謹要求,全劇在次要角色的選角上,不適任的情形顯然過半。如此矛盾的製作標準,著實令人費解。
註3:五月天製作的〈擁抱〉一曲,最初是收錄在 1998 年發行的台灣第二張同志創作音樂專輯《擁抱》,由歌手林德演唱,隔年,五月天的阿信重新演唱,並收錄在《五月天第一張創作專輯》。
註4:生前就讀於屏東縣高樹國中的葉永鋕,因性別氣質不同而遭受同學的霸凌,曾經被脫下褲子「驗明正身」,導致他不敢在下課時間上廁所,而是提早幾分鐘下課,或是在上課鐘響後才使用女生廁所。在 2000 年 4 月 20 日的音樂課下課前 5 分鐘,他舉手向老師表示想上廁所,一人獨自前往,最後卻被人發現臥倒在廁所積水的血泊中,不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