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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索了別人,也綑綁了自己
從影后謝盈萱的精彩演出,我們可以看見共生在臺灣人民心中,傳統母親的身影,不管是歇斯底里的情緒反應、熟悉的情緒勒索或是令人煩躁的輪番嘮叨,都不斷顯現出母親對於自身孩子的控制。當然,這份控制,過往都被傳統社會包裝成愛,一份具有深意卻吞噬一切的愛。
情緒勒索的概念,近幾年在臺灣被發揚光大,即使這個概念是由歐美心理學家所提起,但強調權威管教的臺灣社會反而更有共鳴。因此,劉三蓮這個角色,不只是戲劇效果,她是貨真價值的存在,所以才會喚起觀影者的反感、不適與厭惡。
我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連念書都做不好?你對得起我嗎?
然而,這份由恐懼、義務與罪惡感所構築出的愛,不是因為劉三蓮特別討人厭,如前所述,那是華人文化的罪業與成就,因應亞洲偏好集體主義的氛圍而誕生,為此,從小我們就被教導要為他人付出,卻從未想過,付出的不一定就是別人想要的。
因此,這份罪不應該由天下的母親來獨自承擔,畢竟,以控制行為來表達愛意,就是華人文化中被代代傳承的家訓,它就像堅不可摧的詛咒,搭配刻印上孝順的十字架,壓得母親們喘不過氣,只能含怨地一併吞下。
當然,劉三蓮所遵循的家訓,並沒有真的為她帶來幸福,相反的,它把自己最親愛的骨肉給驅趕走,甚至逼得對方要躲入敵方勢力中,就只為了掙脫那份想要吞噬一切的母愛。
然而,這套悲劇戲碼,不只在電影中上演,更在臺灣日常中輪番播送,並以此催生出綿延不絕的親子間隙,你追我逃之下,沒有人獲得幸福,對於逃跑方的孩子來說,一方面因為不再被控制而獲得喘息,另一方面又因此感到罪惡無法自在。
至於追趕方,如前所述,追的越緊,對方逃得越快,一再落空與失敗,掏空母親的心,不禁讓劉三蓮開始否定自己的價值與意義。為此,她對於自己是不是一個好母親感到懷疑,但又不知道除了當一個傳統好母親,可以怎麼表達自己的愛與關注,自此她卡在一個不知所措的位置,想要靠近卻又不敢靠近。以此來說,那些勒索不僅沒有換回愛的獎賞,反而困住了劉三蓮的想像,因此無法跳脫舊有的框架去思考兒子的需要與想要,溝通失衡下,雙方保持距離反而變成關係維持上的鑰匙。
因此,即使《誰先愛上他的》主打同性之愛,劇情中的母子之愛還是發人深省,不禁讓人思索親子拉扯與矛盾當中的好意與關心,究竟是因為愛而出發,還是因為要討愛而產生。可惜,有關母子關係的轉變,電影沒有仔細交代,不過自從劉三蓮透過劇場表演發現阿傑對於老公的一往情深後,她發現到理解是化解仇恨的關鍵,爾後,即使還是猜不透別人所要的愛是什麼,至少現在的她會嘗試去理解,而不是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規範。
劇軸末尾的戲碼,她甚至讓兒子反過來引導自己,唱唱那首代表自由旅程的歌曲,母子的關係也不再因為自己的緊迫盯人而一前一後,母子兩人終於可以並肩而行。
愛他,所以不去擁有他
欺騙、背叛、假裝以及被剝奪的幸福
電影中被傳統價值束縛的人不只是劉三蓮與兒子宋程希,更還有阿傑與宋正遠,由於電影採用倒敘法的方式來推展,漸入片尾之際,觀影者才會發現阿傑並非中途介入的第三者,相反的,他一直都是宋正遠的歸屬,只不過這個歸屬不被社會所見容,所以藏了起來,如此安排,顛覆了觀影者們的先前假設,為那個誰先愛上的,打上了一個問號。
當然,誰先愛上的翻轉所要傳遞的也不只是增添懸疑感,更是要放大同性伴侶之間的拉扯與矛盾,點出即使雙方相愛,卻不一定能相惜,就像落在地球的南與北,一個是永晝,另一個則是永夜,交錯的日與夜無法相會。這正好也發生在阿傑與正遠身上,對於正遠來說,他所承擔的不只是自己的慾望,更還有整個家族與社會對自己的期待,為了孝順不讓人受傷,他就得要迎合別人的慾望,就算自己的心再怎麼灼熱,也都必須澆熄。
不過,阿傑不懂為何這份真摯要藏得那麼深,深到需要拋去自己,去假裝正常,假裝幸福,悲哀的是正遠也不懂。這段劇情,相似《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因應雙方所背負的行囊不同,其所走的道路也不同,為此,即使能夠說出我愛你,還是無法變成我和你,兩人終究只能成為兩條錯置的平行線,無法比翼雙飛。
可是,阿傑與《刻你》的阿漢不一樣,他沒有逼迫自己的Birdy冒險犯難,相反的,他選擇放手去成全,然後不斷守望著自己的愛,若有需要,他也永遠張開雙手,敞開溫暖的胸膛,讓宋遠那顆無處安放的心,總是有一個地方得以降落。
然而,這份執著與浪漫卻也使得阿傑必須承擔孤寂的重量,不只永世做孤獨一匹狼,甚至還要背負第三者的罪名,即使自己本來就不是局外人,即使自己原本才是歸屬,還是必須要掩蓋掩藏,甚至代替正遠,保護劉三蓮不受到自身兒子的傷害。到頭來,阿傑所繼承的不只是保險金,更還有仍未繳完的罪惡與愧疚。由此可知,他跟正遠同樣不希望看到劉三蓮受傷,就算來不及,他還是想要力挽狂瀾。
諷刺的是,愛並不危險,不用力挽狂瀾,即使不被他人認同,但那就只是愛,並沒有礙著任何人,若要說是什麼礙著了劉三蓮的幸福,那也是逼迫正遠要去背叛與欺騙的社會,還有那缺乏包容力的傳統價值。
我們的愛,不應該是彼此幸福的障礙
跨越一萬年後的一萬步
因此,那些愛之所以錯置,不只是因為角色們不夠執著,反而是因為角色們太執著,劉三蓮執著做傳統價值下的老婆與母親,宋正遠執著於要做正常人,阿傑執著於一個還沒準備好的人。然而,面對缺乏彈性的社會,即使彼此都執著地去愛,還是會陷入互相錯置,自此,即使關係能夠交織,幸福卻無法被編織。
綜合前述討論,可以發現,傳統價值上的單一敘事觀點,具有毒性,雖然本文不斷批判傳統價值,但這不代表傳統沒有意義,不管是集體主義或是光宗耀祖,它確實為不少人帶來成就與幸福,傳統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某種程度上它適用於多數人。然而,即使如此,卻也不代表只有傳統才有資格擁有意義,跳脫框架之外的新穎,也該受到重視,藉此讓主流或非主流都能找到安放的居所,而非不斷的窩藏。
甚至,那些看似新穎的概念來的太晚,導致應該被理解與包容的群體不斷被邊緣化,貼上一張又一張的病態標籤。因此,如果我們真的想要打破藩籬,如同電影所述,必須以光照影,用愛解恨。為此,那些不一致的想法、選擇與自然,都值得被人尊重,否則我們都會變成吞噬一切的母親,把控制包裝成好意,一步又一步把人逼上懸涯,然後再親手將其推下輪迴上萬年也不停歇的痛苦深淵。
換言之,如同劉三蓮的領悟,理解就夠了,我們能夠嘗試的就是放下自己的主觀,不再只用自己的愛去理解別人的愛,進而創造一個不用再出櫃的世界,畢竟結構性改變所指涉的,不是所有的同性戀都出櫃,而是把所有人的櫃子都拆除,讓彼此都可以活得自由自在,自此,不用再為了自己的愛與他人不同就感到羞愧與愧疚,因為每個人的愛,本來就不一樣。
近期在臺灣有關同性戀群體的商業電影,雨後春筍,一部接著一部,不管是當紅炸子雞《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又或是聚焦在親情來描述的《親愛的房客》,通通顯示這類主題不再只侷限於門檻較高的藝術電影,即使作為商業主題也能具有票房吸引力。這正意味同性主題電影從過往的邊緣角落,慢慢進入社會日常,我們正在見證異常標籤逐漸被剝除的過程。
為此,那些見光就死的愛,終於有機會不用再躲進灰暗的櫥櫃中,就算步伐再怎麼慢,社會的前進值得人們看重,未來也才有機會讓更多更邊緣的主題可以被看見與理解,比如《無聲》所提出的霸凌複製、權力性侵以及障礙平權。最後,或許,這一萬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至少這一萬步我們一起走。
愛,需要的不是控制,而是開放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