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片腕〉的各式解讀

    酷兒理論家巴特勒認為異性戀成為自然化的霸權乃是通過生理性別、社會性別與情慾的結盟,是一種文化建構。以他的解構思維來論,建構異性戀為原始文本的前提即是同性戀的複製,故而同性戀的「複製」是為異性戀原本的「先決條件」,因此「複製」先於「原本」。事實是巴氏是要藉此駁斥異性戀二元對立的本質論。他認為生理上的男人,其社會性別可以是個女人,生理上的女人,其社會性別可以是個男人。所謂「男」、「女」本來就是幻影。性別特性並沒有固定的疆界,性別劃分也並非非男即女。男性與女性特質―陰柔與陽剛,共存一體,無法全然劃分。以伍爾芙的《歐蘭朵》為例。外表上的雌雄莫辨其實指的是歐蘭朵本身心理上的雌雄莫辨。她在心理上游移在兩種性別角色之間,她/他既是男人,也是女人。在這裡特別指出了歐蘭朵的性別特質。
    川端康成1964年完成的〈片腕〉,文中的男主角帶著一個女孩的手臂回家,互相把玩,已經讓兩者的情慾慢慢流淌。作者用有著陰柔的語氣來描述,如凝視凋零的花蕊,「我拾起一兩片散落的話蕊,打量著它們,這時放在桌上的女孩手臂,卻像尺蠖般伸動手指,拾攏著花蕊。」(頁14)。如說到女孩的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貝殼和嬌嫩的花瓣,顯得更加透明清澈,宛如乍光即逝的露珠。看得出她日日夜夜努力地在內化女人的清純之美。這份美妙滲透到我的孤獨裡。」(頁15)又如「在五瓦特微光的映照下,它的圓潤和形影顯得格外柔和。我輕輕地轉動它,欣賞著晃動的光影,只見這光影順著其接縫處往下移動,途中變細……」(頁28)到這裡為止,可以想像得到男子是一名有著陰性特質的人,他一直告訴讀者,他的細心觀察。讀到最後,男子與女子的手臂交換,並在旁觀察自己的手臂,自己所處的空間彷彿就是同志所在的暗櫃。
    〈片腕〉的主角「非男即女」之下以換手臂來做著同志情欲的探索,從最表淺的意義來說,就是對陽具的操弄。巴特勒在《身體要務》書中說:「從某個意義來說,卸除陽具的優勢並將其抽離規範式的異性戀交換,讓陽具在女性間重新流通且重新取得優勢即是陽具的重新佈署,使原先運作的表意鍵得以斷裂。如果女同志擁有陽具,明顯的他並非傳統的意義來擁有,他的行為甚至造成擁有陽具本身產生意義的危機。」如他所言,這造成一種批判性,而且顛覆性的模仿意符。
    當作者寫道「這隻手臂同其母體的女孩在無限遙遠的遠方」(頁18),然後開始想像遠方的女孩,「從手臂接縫處的圓潤,到手指、下巴、臉頰、耳朵以及細長的脖頸和頭髮,在在都呈現整體的和諧之美。(頁20)」甚至把手臂「擬人化」。以文學創作原理來看,或許這就是對女性身體的認同,至少反映出女性書寫在語法句構上的不同,強調流動性,如流水般的延伸瀰漫。
    「書寫妳自己。妳的身體必須被人聽到。」此乃「陰性書寫」,由法國女性主義興起之後,主要是西蘇於1970年代所提出的新書寫理想,反對使用「男性」或「女性」的辭語,以避免人類禁錮於傳統二元對立邏輯之中。所謂「書寫」此一詞彙指涉的是一種表意實踐(signifying practice)。意即由符號組構而成的語言系統為書寫運作的場域。
    藉由川端康成的成長,我們看到他從開始寫作的歷程。少年的川端是個孤獨的人,他內心渴望能與自己覺得「美」的人有肌膚之親,他自己不時也會表現出女性化的舉動。而他執著的是一種「少女」的美,與另外一位寫「母性」的谷崎潤一郎,風格是不同的。
    對象的穩定性來自心靈在精神上將對象表現出來的能力,以便對象不在的時候自我能夠忍受。一旦孩子對於主要的照看者有一個穩定的意象,他或她就比較容易忍受與照看者的分離,並發展出一個自主的自我。
    分離總是充滿焦慮,這樣的問題容易產生神經性的行為,而不能滿意的早期關係將會導致創傷,引起對於分離的恐懼情感或與別人混為一體的焦慮。這樣的關係需要始終如一的關注提供一種客觀一致性的意識,未能做到,人便會體驗到一種自戀的創傷,一種對於存在中,基本錯誤的意識,這樣的意識將會阻礙客觀世界的穩定發展。復歸的渴望、分裂為好的或壞的客體、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受迫害或拋棄的幻覺,以及對修復創傷或恢復嚮往失去的事物,構成了對象關係理論心理學的特點。
    〈片腕〉中女孩要與她的手分離時其實是有焦慮的成分,不然她不會給手臂戴戒指,接著又為增加手的靈性,把手肘與手指的關節親了又親,雙眼似乎又有淚水。然而這個手臂跟著男人「我」回家後,漸漸發展出所謂手/她的意識:如還在路上,穿越馬路時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響,手臂害怕的扭動身體,或者與另外一個正開車的女子有種互相感應的直覺(頁11);手臂開始以她自己獨立的主體跟男人「我」交流,而不是還附著於借手臂給人的女孩,如開燈(頁14);如指甲的接觸(頁15)。接著,手臂說話的聲音,又讓男人「我」想到曾經跟他在一起過的女子(頁21),這或許也是男人「我」心裡自己的創傷。
    建立個人與他者之間的邊界是最為關鍵,當自我從內在化了的他者,精神表象獨立出來的時候,這些他者也就不再被體驗為個人中不確定自我的一部分,而是分離出去,成為一個可以認識的客體。這種分離在自我與他者建立了邊界,形成一種存在,便是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不會受到拋棄或者吞沒的威脅。
    當男人「我」想要模仿女孩摘下自己的右手臂,裝上女孩的右手臂(頁28),按照拉康的說法,這是從兒童自我認同的想像意識,即「鏡像階段」開始的。這種鏡像主要是通過對於在母親的鏡像注視中所形成的他們自己,外在形象的識別而形成的。因此,任何人的自我認同都是一個內部的分裂,形成一種二元性,自我與他者的基本辯證法,即是一種「仿同作用」。當男子裝上女子手臂,兩者合而為一,雖然有種顫慄,但男子自己手臂的主體性卻也脫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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