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劇《如果30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30歳まで童貞だと魔法使いになれるらしい)最近成了腐女界的洗版話題。劇情講述30歲還保持童貞的安達清(赤楚衛二飾),擁有了窺探所接觸者內心所思所想的神奇力量,且意外發現公司的優秀同期黑澤優一(町田啟太飾)喜歡自己,從而一步步改變了自己內向、膽小、沒自信的個性,並與對方交往。
哈理斯我也不免被一票腐女友人堆坑,見證到姨母笑的真諦。而作為一位研究精神分析的心理師,除了好笑的劇情外,我更在意安達究竟為何會有這樣的轉變?
因為魔法,滿足了產生愛情的條件
精神分析師 Theodore Reik 提出成熟愛情的成立,需要有三個條件 [1]:
二人心理有著相當的距離,或是作為獨立的個體; 對本能的教育與昇華結果,即不可能粗糙的性本能; 對自己的不滿,即對方是自我的理想,是自我所缺之物。
首先,我們來看看安達對黑澤的喜歡,符不符合上述條件。每當安達窺探黑澤內心時,總是發現黑澤把自己視為獨立且完整的個體 來照顧,從需求的滿足到彼此的界線,二人心理不只有合適的距離,黑澤內心亦不是抱著粗魯的性慾,而是無微不至的關愛與體貼 ,即性本能昇華的結果。再者,安達的確仰慕著萬人迷的黑澤,視他為自我理想,對方的特質都是他所缺乏的 。因此,安達對黑澤的喜歡似乎是順理成章,無可避免的。
然而,如果安達沒有窺探別人內心的神奇力量,上述一切便不可能發生,黑澤的愛意也只會一直封存。那麼,我們試著換第二種方式去想,去思考「回應」他者發出「愛」的需求一事,也就是「黑澤喜歡我,我該怎樣回應?」
從裡到外,安達被滿足的嬰兒的愛
也許我們可以借法國分析師Lacan提出的著名公式「要求(demand)-需要(need)=慾望(desire) 」來思考。
在一開始,安達發現了黑澤喜歡自己的這個「要求」 ,而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同時他也發現自己從內到外、從心理到生理、從生活到工作的「需要」都被黑澤放在手掌心並一一滿足時 ,便開始懷疑自己對黑澤的情感到底是什麼(思考這個「要求」與「需要」間的差距),而最終能彌補這個差距的,便是「慾望」 ,是自己也喜歡上黑澤。
亦可以說,安達的各種「需要」 ,例如第一集被肯定的需要、第六集生病被照顧的需要,這些已經被黑澤滿足了;但是,他更「要求」黑澤把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 ,要對方持續滿足自己所缺乏的。如此下去,兩者的距離也只能以「慾望」來填補 ,即安達便「發現」自己原來是喜歡黑澤,一如被照顧的小嬰兒總是會喜歡母親。這個答案夠清晰了嗎?
可惜,Lacan的公式往往把各種故事都詮釋得同一個樣版,作者或讀者很快便會厭煩他那種公式的了無生趣。況且,Lacan的愛是基於嬰兒式的,Reik的愛則是成人式的,面對這不協和,也許我們可以再從日本人的文化脈絡中,去了解安達的轉變(對黑澤的情感,對自我的信心)是怎樣發生與建立的。
Amae,放縱的依賴
日本的精神科醫師、精神分析學者土居健郎(Takeo Doi)指出日本文化中特有的情感現象「Amae」(google譯作「甘え」),它的意思是:「放縱的依賴」(indulgent dependency),宛如嬰兒尋求母親時的那種感受,同時在成人之間的情緒親近,Amae亦往往暗藏其中而難以覺察 [2]。
Amae本身是非語言的(non-verbal),就像是安達也許沒有意識到,但在日日夜夜的念頭或身體語言上已經對黑澤有著「放縱的依賴」,只是這份情十分內斂與安靜(silent emotion),常常被自我扭曲或否認。絕佳的例子是在第三集,當黑澤問安達是否對被男生親吻十分討厭時,他結結巴巴地回應:
「我並不討厭······你剛才的吻。 」(安達內心劇場:明明放著不管就行了,我卻做不到,我也不知道這種心情代表什麼,但或許······我······只是,想更了解他這個人。)
土居健郎也指出,Amae在挫折時會轉化為一股慾望,並形成許多形式的情緒,例如愛、嫉羨、忌妒、憎恨等。例如劇中Amae第一次受挫而明顯表現出占有慾,便是安達誤把黑澤的姐姐當成是他的前任女友,只能鬱悶地淋著雨回家,並想像二人舊愛復燃。而第二次Amae受挫,則是第七集黑澤告白失敗後獨自出差,安達不安於二人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將要回到原狀,因此他十分困擾:
「整個腦袋裡,全部是我跟他的一切,全部全部都是他,就是揮之不去。回過神來才發現,我一直在找尋黑澤,一直在想著黑澤,等我回過神來,我的腦袋裡全部都是他的身影 ······」並衝去告白。
就像長期且深度的心理治療中,個案內心那小孩的需求和情感會被重新激活,這是源於夠好的治療者給予無條件的關注與傾聽(除了收費的條件以外),個案彷彿重新被世界(母親)關愛,成為了世界的中心。同理,安達無時無刻都窺聽到黑澤是如何及多麼為自己著想,以實際的行動呵護著工作中或生活上的自己,記得自己的各種喜好與習慣。這一切,都培養著小孩(安達)對他回報一聲:「我愛你」。
今天西方的心理學,流行用「依附型態」(attachment types)把從嬰兒到成人的關係模式作分類,說個明明白白,但Amae這種具有「難以言傳,只能體會」的情感,確實在朦朧中穿透了幼孩與成人的藩籬。如此,從Lacan嬰兒式「放縱的依賴」情感,因受挫而轉變成「慾望」,再開展了對Reik成人式愛情的可能性,成為了協和的光譜。
細看日本人的「喜歡」:論安達要如何「長大」?
然而,日本小孩幾乎不會對母親直接表達「我愛你」(l love you),卻明瞭如何透過生活的行動去表達Amae。例如母親每天用心為小孩備好便當,小孩回家時給母親送上一朵路邊的野花,他們都享受一起洗澡的時光,但沒有人把「愛」說出來。因此,土居健郎認為即便日本人直白的說「我愛你」時,也必須思考背後的所指會不會只是Amae之情。
當然,面對語言的「愛」 與非語言的「Amae」 的距離,Lacan大概會術語地指出,要說出「無限的amae要求」時必然有什麼被丟失(即象徵界對想像界的閹割)。然而,把情感(affect)丟到理論之外的他,便無法像英國派分析師對不同心理位置的情感區分,或美國派的情感理論般去細究「為何」安達最終會向黑澤說出「我喜歡你」。
是因為安達發現自己「放縱的依賴」於黑澤,並在這種濫用的享受中。第五集,安達自覺變得勇敢自信,都是拜黑澤喜歡自己所賜,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或逃避了黑澤的情感,這事讓他十分「內疚」(背後又隱藏快將失去被愛的妒忌與生氣),認為自己爛透了。因此,他必然要做點補償,才會在第七集時說:
「跟你在一起感覺得自在,讓我覺得有你陪伴也還不錯 ······不對,先不講這些有的沒的,我 ······我 ······我喜歡黑澤(俺,黒沢さ好きだ│好きだ=like) 」。
回想第一集,安達對黑澤初次產生好感,便是發現「原來還有人一直在關注我」這件事而感動得想哭。所以在姨母的笑容外,不能忘記,從放縱的依賴到慾望,我們只是打開了成人式愛情的「可能性」 而已。安達內心仍是個小孩,僅在初嚐成熟的愛的可能滋味(第十集,他希望黑澤也能依賴自己)。
那麼,從小孩轉變成大人,我們需要放棄什麼?
在安達身上,是放棄窺探所接觸者內心所思所想的神奇力量──這是Freud所說的小孩(經過投射)會以為自己知道大人的所有想法、Klein所說的幼兒(自以為擁有的)全能感、或Winnicott所說的小孩希望能一輩子得到照顧者的抱持(holding)。
全能感是有很大的破壞力的,即使它只是想像,也會讓人對所愛的對象感到「愧疚」。
為何具破壞力?在劇中,這能力讓黑澤安排的驚喜都變得不驚喜,讓黑澤在自己面前變得赤裸;在臨床上,這能力代表我們無法接受「不同與差異」,代表我們時刻都在要求「全知」,無法忍受「無知」的挫折,乃至放棄了「求知」的勇氣和力量。
所以在第十一集結尾,安達才會對黑澤說:「我現在很害怕會失去魔法,如果沒有了魔法,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跟你順利走下去······這樣很奇怪吧?我這樣子······沒資格跟你在一起吧? 」他無比的愧疚,而愧疚會讓人不敢去愛,教他接受了分手的提議。
能隨時知道對方所思所想(全能幻想),在劇中代表著彼此的心理缺乏距離與獨立性。如果安達要從「小孩」的心態中「長大」,從「Amae」轉向「成人的愛」,他必須鼓起勇氣,放下魔法給他的虛幻安全感(魔法已經完成它的階段使命),相信自己的力量(即便是不完美、非全能的),從人格深處的特質中發現自己愛的創造力 [3] 。
千百年來,愛情之所以彌足珍貴與教人真實地存在,不就在於獨立個體的二人從某種相異之間,經過探索、了解、發現、挫折、磨合、修和,從而真實地品嚐到「不懂也愛,懂了更愛」 的成熟果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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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二人能同吃愛果嗎?安達會真的長大嗎?如果你(妳)是在最後一集播出前看到這篇文章,不妨分享它並告訴大家你的想法;要是在結局後才看到,也願結局符合你的姨母式期待。但些有時候,虐心可能更靠近現實。
[1] 方格子│【友情愛不清 Ch.1】從「可以碰碰的朋友」看見愛情與友誼的不同 [2] Doi, T. (1993). Amae and Transference Love. In E. S. Person, A. Hagelin & P. Fonagy (Eds.), On Freud’s “Observations on transference-love” (pp. 165-171). Karnac. [3] Reik, T. (1944). A psychologist looks at love. Farrar & Rineh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