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看《風之谷》(1984) 這部四十一年前經典動畫的當下,看著那片因末日而生的腐海森林,僅存的人類對抗著其漫延,以及腐海底下居然是一片純淨的世界,我直覺地想到:這不就是人類心靈地圖的比喻嗎?
女主角娜烏西卡對腐海的探究,就像一位心理治療師,告訴人們各種痛苦與症狀背後的真正問題,其實源於創傷所帶來的心靈結構缺陷,解方,則是要找到與自身的創傷共存之道。
(繼《霍爾的移動城堡》的分析後,今天再次吉卜力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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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講述人類曾在一千年前,用巨神兵開打一場末日戰爭,此後的世界慢慢出現一片腐海,裡頭有散發著有毒瘴氣的孢子植物,並棲息著各類昆蟲,最著名的莫過於那隻標誌性的王蟲。
僅存的人類在千年間也慢慢重建起文明,各國都企圖用火與槍燒毀腐海,但這些戰爭輸多贏少,往往激起王蟲們的反撲,令人類世界進一步被腐海吞噬。
沒有人知道腐海是怎樣及為何產生的,這有如創傷的曖昧性質。在心理治療工作裡常見到,創傷就像那場千年以前的戰爭,個案往往也不清楚他的腐海──今天的身心症狀、佔據的思考、混亂的情緒──是怎樣形成的。
創傷過後,許多防衛應運而生,王蟲大軍就如同心理防衛系統,牠們守護腐海,其實某程度也讓人們不用直面傷口。然而,地貌與風景也被防衛所大大改變,心靈空間及結構有了明顯的缺陷。
當誇大型自戀型人格障礙患者感到不被尊重或失落,就容易暴怒起來;一些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只要感到自己是事件中的壞人或有錯一方,便會極力反擊,不管對錯就是要爭個你死我活。又好比強迫症患者,稍微碰到(潛意識象徵下創傷的)髒物就可能觸發強迫行為。
以上種種情緒反應或症狀,就像是電影裡紅了眼的王蟲,防止任何人再踏入受創的心靈半步。
如果把《風之谷》的世界視為人的心靈地圖,那無可避免地,看著日益擴張的腐海,即每天受苦於身心困擾的人們,必然會想做點什麼去解決掉它。
運動、足夠睡眠、曬太陽、健康飲食、放慢生活步調、加強人際支持、減少3C及社交媒體的影響,或穩定到診所回診,這些基本步驟大概能夠阻止大部份腐海的擴散。
但人們總希望用特效藥,期待上個 PUA 為本的「心靈課程」就能改頭換面。一些男士因為兩性交友的自卑,就去服用「紅藥丸」當個男權至上者;憂鬱也常常被「凡事都要正能量」的思維卡住而不得消化。
各種簡化的療癒捷徑,就像是用火與槍去對抗腐海,雖起一時之效,但往往被更嚴重地反撲。甚至一位在台彎使用認知行為治療 (CBT) 方法去治療強迫症的著名醫師就曾跟我說過,治療雖短期地有效,但仍治標不治本,強迫症狀總是會 (以別種形式) 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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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烏西卡最終發現,其實是人類為了各種私欲使用巨神兵作戰(創傷)而污染了大地,腐海森林(防衛)才應運而生,它吸收土壤中的有毒物質來淨化大地(整頓心靈),而植物排出的瘴氣雖然有毒(症狀),卻只是問題的「標」。那「本」是什麼?
《聖經》說神用七日創造了人和世界,而《風之谷》則說巨神兵用七日之火毀滅了世界,這個對比要表達的是:許多創傷的源頭正是生養也常是毀壞我們的「原生家庭」。
因此,從表象看,許多身心症狀就像是「正能量VS負能量」或「火VS腐海」之間的衝突,但這些問題的「本」其實是成長過程「中斷的發展」(arrested development)。
中斷的發展(創傷)有許多形式,但都導致心靈的分裂、不斷加劇矛盾、無法順利長大。
好比人們從小受到父母貶損,他們既內化了自我的毫無價值,又發展出對於被羞辱的暴怒(就像王蟲的攻擊狀態)。這源於他們每一刻都很在意他人的目光,無法形成穩固的自體與認同感,發展出有效的情緒調節能力。──他們知道自己很容易陷入憂鬱或被激怒,卻不知道自己真的因為什麼而受苦。
又好比童年時期父母的激烈爭吵,讓不少孩子認定那是自己的過錯,日後又因為不想成為父母一類的人物,所以又閹割掉為自己發聲的力量,成為別人眼中安靜、討好又懦弱的人。──他們知道自己不想成為誰,卻不知道自己真的想成為怎樣的自己。
早年小孩缺乏父母穩定的情感支持,理解的聆聽,肯定發展的成就,及有效的情緒回應等等,會導致一個無法處理衝突的脆弱自體。這就是自體心理學家 Kohut 的精神分析觀點所認為:許多心靈的「衝突」是源於根本的發展「缺陷」。
然而,發生了的事無法回頭,我們無法期許身心狀態能回到創傷之前。腐海與王蟲之類的心理防衛,也是某種生存下去的必要應對策略,這些防衛及策略也早已成為人格的一部份──Winnicott 所稱的「病態的假我」。
在瘴氣腐海的底下有著一片純淨的世界,這意象就像是 Winnicott 說的或 Kohut 類似地表達過的,假我的防衛,其實是為了保護真我,等待真我能重新發展與呼吸的一天。
娜烏西卡主張人類與腐海要找到共處的方式,就像一位有實學又有歷練的治療師,不會輕易為問題端上「與原生家庭和解」的雞湯回應,也不會一味鼓勵「得殺出原生家庭」的便條答案。
心理治療的難,就難在重新啟動被中斷的發展,並讓個案找到適合自己活下去,並在創傷後仍能感到快樂與值得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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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顧各種影評已經分析有夠多的環境、反戰、蓋亞式的自然觀的探討,1983年宮崎駿為《風之谷》寫下一段導演的話,道出了裡頭的核心精神:
「為今天這個死氣沉沉、被過度保護和缺乏冒險的社會中長大的年輕孩子提供一個自由的希望。這些孩子被這樣的社會操弄得無法擁有獨立的精神且變得神經質。在這個暮氣籠罩的時代,『希望』這種東西還可能存在嗎?」(取自《吉卜力電影完全指南》,19頁,黑體出版)
這段話佐證了我對於《風之谷》的心理學設想,宮崎駿關心的永遠是孩子們的成長!世界被某種瘴氣籠罩,但問題的根,其實是出自成長環境(家庭,或在更宏觀層面,則是社會結構或制度)。
「希望」不是藉由一方消滅另一方而來,而是通過成熟與深思熟慮的共處式實踐,才可能在腐海(創傷後的假我防衛)底下等到一株植物(真我)的重新萌芽,一如片尾所定格的畫面所表達的那樣──大家有看到最後嗎?
但這顆植物的種子是從哪來的?是從《風之谷》而來的,換言之,療癒的「希望」是存在的,它總是從某片山谷(同理的環境、支持的團體、能發揮人性中善的可能的文化裡),或跟某位娜烏西卡(貴人、朋友、老師、治療師、愛人)的相遇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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