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許多人來說,死亡是生命終極的悲劇。
對於另外一些人,活著才是。
其實死亡的存在是常態,就算不曾親眼目睹,我們也總是聽到、感覺的到。
看新聞報導,昨天有人車禍過世。
看報紙說,今年有超過一百萬人感染Covid-19過世。
死亡的陰影壟罩著生命,我們都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
對於第一線的醫護人員,死亡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我是開始工作第五個月的新鮮醫師,剛畢業的我們沒有專科,
我分別在和信治癌中心做了三個月的內科醫師,和在台北榮總擔任一個月的精神科醫師。
一位醫生該怎麼看待死亡?
經驗豐富的醫生總說,死亡是必然的進程,我們的醫術在臨終時並不能改變什麼。
所以「安寧」、「緩和醫療」逐漸被推廣。我們試著讓病人在必然的死亡到來前,走的舒服、平穩一點。
在和信醫院,一家強調人性環境的治癌中心,多數醫生都會提早和病人談好DNR(不施行心肺復甦),
所以三個月的內科值班裡,儘管沒有遇上急救,卻好幾次被叫進病房去宣告一個未曾蒙面的病人死亡。
有一次白班時,我待在護理站開醫囑。
「醫師,我們有個病人要宣,但鍾醫師在門診,你可以幫忙一下嗎?」旁邊的一位NP(專科護理師)學姊問。
「他可以嗎?」護理師問。
「可以呀!有照的都可以。」
有照,醫師執照,法定的死神執照。
我會走進病房,視線瞄過房間裡面的人。
有時候,房裡站滿了人和此起彼落的抽泣聲。有時候,通常是凌晨,床旁只有兩三個家屬,面無表情的站著,其中一個可能在我還未完成動作前就一邊拿起手機講話,一邊往門外走。病人的兒女經常在場,有時候他們是青少年,更多時候他們是中年人,牽著年幼子孫的手。
我不會特別問候,只會點個頭說:「我是值班的醫師。」
這時候的病人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身體還有溫度。我會確認病人沒有瞳孔反射、呼吸和心跳。
其實用不著醫生,這些很簡單的確認動作,護理師或甚至非專業者都能做。
我壓低嗓音,「現在時間是O月O日O點O分,OOO先生/女士在各位家屬的陪伴下,平靜的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家屬請節哀。」
病人死亡的事實到那一刻才被證實。
這是死亡的面貌。
或者其實這是死亡的某個截點,對家屬和醫護來說,死亡的進程從很早就開始,也從不因為病人斷氣就結束。
也許對病人來說那就是終點,可終點之後,親人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11月在精神科,故事好似反了過來。
在內科,我們好常在幫助人們面對、接受死亡進程。
但在精神科,我們的努力是讓一群渴望死亡的人遠離它。
自殺,也分好多種狀況,在失去判斷能力下的自殺、在憂鬱的情況自殺、在理性下選擇自殺…
精神醫學作為自殺防治的守門員,評估病人的自殺風險、防止病人執行自殺行為,是工作的一大重心。
聽起來很沈重,可和任何科別、任何職業一樣,持續的接觸能讓沈重的事物成為慣習的日常。
「那你想用什麼方式自殺?」我問她。
主任會在查房後帶我們進行會談練習,我或是學姊,一對一的從零開始對一位陌生個案進行會談,並依據結果評估診斷與可能的治療計畫。這次,對方是一個被診斷為躁鬱症的年輕女大生,因為自殺意圖被送入精神病房住院。問診的那天,他打扮齊全、化著清新的全妝,準備出院。
「應該是…上吊吧!」
「嗯,那你……」
我不太記得後續還問了什麼,大概是在了解他這次入院原因後,往前釐清他的精神病史。
「好,在這邊停一下。」
大概五分鐘後,主任打斷。
「雖然我們說疾病歷程很重要,但因為自殺是大事,當病人很明白的告訴你他要自殺,我們應該更著重在釐清當下的症狀和為什麼他要自殺。」
「對你來說,可能知道他要用什麼方法,對評估自殺危險性很重要呀!可是對病人來說,他可能覺得你就只是在蒐集統計資訊:『你連我為什麼自殺都還沒問,就問我想怎麼自殺,那你真的有關心我嗎?』」
我的臉抽動了一下,暗自慶幸這時候的我戴著口罩,不必擔心無法控制的表情。
主任接著繼續問診,用開放式的問句,更細緻的帶出了病人當下對於自殺意念的態度。
「剛剛說情緒有比較好的時候,那時候就不會想自殺?」
「我這樣說會不會影響我等一下出院呀……」
「不會呀!你都可以說。」
「可能情緒狀況比較好,就沒有那麼強烈想死的念頭,但是有時候還是會覺得,死亡是一件美好的事。」
「喔真的嗎?可是別人會擔心你、會想阻止你,那你怎麼辦?」
「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命可以自己決定,他們的想法不夠進步。」
口罩下的我努力藏著情緒。
其實我一直想著這樣的問題,人有選擇的權利嗎?
我們怎麼活,我們怎麼死。
在精神科,我知道自己可以頭腦清醒的運用知識,以藥物和心理治療等計畫,防止病人在急性期自殺。
我也逐漸的可以理解,有些人能在尋獲現實感後被拯救,有些人在情緒和緩以後會有活下去的動力。
可是、可是,如果他們清醒的,選擇死亡呢?
正因為終有一天我們會面臨死亡,於是我們只能把死亡交給命運,而活下去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嗎?
「你覺得,人可以自殺嗎?」
偶爾有人這樣問我,我會回答:「哲學上我認為可以,但倫理上不行。」
倫理,好沈重。生命又被堆的更為沈重了。
11月某天下班後,我回陽明參加表藝社課,
說來有些碰巧,這學期成發的劇本是李屏瑤的「無眠」。劇本好久前我就讀過,是討論自殺與倖存者的故事,老師帶著大家在讀劇後進行簡單的劇本分析。
讀著,我有些不耐,好像突然被拉回白天上班的情景,忍不住想把病人往後推,到會談室裡會談。我腦海裡有一系列治療計畫浮現。
「那大家覺得,想自殺的人都有精神病,都需要看精神科嗎?」
老師提問,一聽到問題愣了好一晌。
倒不是這個問題太難回答,而是這個問題太缺乏脈絡,把一千種狀況歸結到一個結果。可是問題卻依然成立,在聽到問題的前一刻,我的思考顯得太過受限於醫療化。
單純把問題醫療化當然很簡單,像一張大網,把它拉進來後輕輕的說:「這個是憂鬱症的表現。」看到問題就嘗試解析、嘗試探尋可能改變的方法,這就是科學的醫療場景。如果沒有掉進這張網裡面,你要去哪裡?你要繼續往下沉嗎?這張網會是你最安全的地方。
可這當然不一定是唯一答案。跳脫了科學,最好的答案永遠不會是唯一正解。
正因為醫生和病人視野不同,白天的我很努力的充實自己,讓自己擁有專業的視野,到了晚上卻發現自己處在這樣疏離的拉鋸裡。
我偶爾還是會想到星星。
「我有時候會跟醫生說起你,水仙,他們可能覺得你是我的幻想。」
星星和我只透過email聯絡彼此,他因為憂鬱症和自殺失敗而住院後,曾這麼告訴我。
「水仙,你是唯一一個不會叫我別自殺的人。」
我當然不希望他自殺,可那時的我不覺得那是可以干預的事。而且,我們什麼都能討論,那是我們持續對話的最大原因。
他答應過,如果有一天又想自殺的時候會和我說。有一年他寫信和我道別後,從此沒了音訊。他告訴我,下輩子他想當被人愛著的,春天的小熊。
「死亡可能是少數我們有機會自己掌握的事,如果不是唯一的話。」
曾在FB看到一個牙醫系朋友的留言,後來他也走了。
還有一次,我看到有個自殺的討論串裡的留言是這樣寫的:
「如果有一天,我有錢能買房子,我想要一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不用上鎖的一樓大廳。哪天任何人想自殺的話,你可以來這裡。
如果你想上樓留下什麼、或者跟我說幾句話,也歡迎你上來。我會住在二樓。
但是拜託,如果真的有鬼魂,不要上來找我,我不怕屍體,但我怕鬼。」
其實對我來說,「無眠」劇本最弔詭的,是它讓自殺死者的靈魂在戲劇裡現身。
並不是像鬼片那樣,這部劇本嘗試理性的以亡靈和生者交替疏理自殺意志。
為什麼這很弔詭?因為我的理性上不能理解。
如果死亡的人都變成鬼魂,我可以想像自然死、意外死的人對人世有所牽掛。
可是自殺以後呢?
很多自殺失敗的人被救回來之後,對於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並且繼續努力活下去。但反之,也有很多人一次不成,兩次、三次的反覆嘗試。
自殺成功的人還有牽掛嗎?他們還會回來看看他們在乎的事物嗎?一直努力離開人世,成功以後的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努力離開、不用再痛苦,沒想到死亡讓他們以另外一種方式仍然存在、仍有思考,靈魂存續好似成了另外一種悲哀。
我沒法回答,因為我不認識鬼。
現在我可以明白,為什麼星星告訴我的故事裡,醫生好像總帶著幾分滑稽。
而我,穿著白袍在會談室裡,看著那個談論自殺的年輕女生,笨拙的問她想用什麼方式自殺。我對初探精神醫學的自己沒法像以前一樣,自在、自信的關心,嘗試接住一個靈魂而感到懊惱。
開始工作以後總是如此,越想用專業的方法尋找病徵,儘管能親和的維持禮貌、展現同理心,可每每會反身看見自己其實一點都不貼近病人。醫療工作的異化,不見得是因為工作無法負荷,更可能是科學讓情感的連結暫時斷裂了。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不能變成一台機器。
那天,會談室裡,好像靈魂復甦一般,所有的鬼魂突然匯集、盤旋在我的身上。希望她沒看見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老師,那這樣我們能怎麼做?」
主任方才示範過,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努力嘗試接住她,但如果她不願意被協助,好似也沒有什麼能做的了。
「我們希望他有自殺想法的時候來求助,但是如果他說他連狀況好的時候都想自殺,那面對這樣的『理性自殺』,我們在盡可能的嘗試幫忙以後,就是要知道自己的limitation(極限)。」
主任的治療與計畫總是精準且科學,跟著主任的這個月學到很多,讓我看到即使是常被詬病難以標準化的精神領域,仍然能以科學的眼光,被嚴謹且系統化的分析與處置。
然而最後,我們會撞見這個字,Limitation,乍看之下是和科學相似的溫度,可反過來,它也可能是你給予自己最大的溫柔。
「所以這樣的處置你覺得可以嗎?羅醫師?會不會讓你睡不著覺?」
和信的內科裡,在教學查房仔細的討論後,陳醫師會這樣問學生。在場的學生們一臉懵。
「有時候會耶!」陳醫師解釋,「有時候做完了處置,我到晚上真的會睡不著喔!」
一名中年的主治醫師這麼說時,也許有人聽了覺得好危險,於我,感到放心又敬佩。
年輕人和中年人的limitation一樣嗎?也許我還是會一直衝、一直撞,才會知道自己可以停在那裡,好好看著那些頭也不回的人離開,然後找到在夜裡安然睡眠的方法。
近來,除了自己正好到精神科,自殺和精神疾病的議題,剛巧在身邊、也在輿論反覆浮上檯面。
看過來、看過去,我想自殺如此讓人關注,並不是它帶走的性命比生理疾病還多,而是人們看到的總是極速墜落、消失的生命。其實它不是的,我們也許無法像生理疾病一樣,簡單的描述他向下走的過程。可是他的墜落可能走的比其他人都更遠、更慢。
同時,或許也因為這些人的死亡,挑戰了我們持續生存的價值觀。因為如果生命不是最重要的、生命可以被拋棄,那我們似乎也頓然失去了應該保護什麼的信念。
我也不知道,生命顯然不會有終極的答案。
電影「陽光普照」裡,成績好、性格體貼的大哥阿豪在電影中段突然自殺離世了,留下一家人措手不及。電影把主角一家人們心中的殘缺演繹的好清楚,唯獨阿豪,除了大家把他當作模範生之外,顯得一片空白。沒有人理解他在乎什麼、是不是有苦衷,最後,他留下一段不明所以的訊息:
「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阿豪沒有說明為什麼他想離開世界、為什麼他沒有陰影,彷彿只是一場不告而別的旅行。他的死亡像漣漪般擴展,又慢慢的淡化。
相比無眠,我好像更能接受這樣的故事。
某方面來說,也許未知是造成生命之痛的緣由,可是我願意讓未知帶領生命,戰戰兢兢的踩地前行。也許陽光照不亮黯淡的生命,可努力拿起手上的手電筒,我期待終有一日我們能看見隧道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