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1/1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成長」的悸動 ── 臺灣百年皮鞋故事

印象中總有個說法,少男少女們在正式步入職場前,家中長輩會特地邀他們去鞋店裡,耗上數小時,只為尋覓一雙皮鞋。相對於國、高中時期為了軍訓課而買的寬式牛頭皮鞋,當人生第一次使用細長的鞋拔、奮力將腳丫子首次套入那雙專屬於自己的皮鞋時,足下鏡反射出來的,可能不只是黝亮中帶有沈穩氣息的經典牛津鞋,而是一種名為「成長」的悸動。
(Source:林果良品)
(Source:林果良品
但你知道嗎?此番體驗可不是當代人的專利。百年多以前的臺灣人甚至願意花費月薪的三分之一,只為了購入一雙象徵著「現代」的皮鞋。
在進入臺灣百年皮鞋故事前,先讓我們從「鞋」這件事情開始說起。

皮製的鞋款、「足」下的競爭

研究者指出,清代臺灣人會穿著的鞋款包含「鞋」、「舄」(ㄒㄧˋ)、「靴」、「履」、「屨」、「屐」等數種類別。其中,又以短筒的「鞋」與長管的「靴」最為正式,也最常在各式官方文書當中出現。
像是1882年的〈臺事彙錄〉就曾記載,劉銘傳在5月上旬從中國返台的過程中,不幸染上了腳部方面的疾病,劇烈疼痛導致他「不能穿靴」,甚至在抵臺後接見下屬時,僅能「著鞋」面對。
各地志書的〈風俗考〉中,也不時看到兩者在使用上的差別。像是詳細記載中部地區風俗民情的《苑裏志》就有「官紳家有事,則著靴;色鞋,其常著也」的紀錄;以新竹一帶為紀錄重點的《樹杞林志》則表示,官紳在家常時多半會穿著有色的「鞋」,倘若要接見重要賓客或是進行祭祀禮儀,則會選擇穿上更顯正式的「靴」,以示尊重。
鞋子的製作材料也是大有學問。根據文獻記載,當時各式鞋款的製作材料計有皮革、綢緞、棉布、草、才木等材質,其中,又以「皮革」和「綢緞」的鞋款最為稀少,價格也最為昂貴,但卻深受官紳階層所喜愛。
按清治末期美國在臺記者達飛聲(James W. Davidson)的記載,清帝國士兵大多只會套上草鞋,低階軍官則偶有穿著漢式的布鞋。上圖是達飛聲在跟隨日軍的採訪記事本的封面,從中可明顯看出清、日兩方官兵的服裝差異。(Source:禮密臣 (J. W. Davidson)著,曾齡儀譯,〈J.W. Davidson 隨軍筆記〉,收入呂理政、謝國興主編,王麗蕉等編輯,《乙未之役─ 隨軍見聞錄》,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臺灣歷史博物館,2015,頁233。)
在清台御史黃叔璥的筆下,台灣中南部的平埔族族群可以說是最懂得利用鹿皮來製作各種服飾配件了。而為了要取得鹿皮,整個狩獵的過程,「皮鞋」扮演起至關重要的角色。據說獵人們為了要降低鹿隻的戒心,總會在出發前就戴起皮帽、身披鹿皮、腳著皮鞋,在接獲首領的號令後,不出頃刻便疾馳於荊棘之中,過程中一點聲響也沒有。不難想像,這裡所謂的「皮鞋」指的其實就是皮製的鞋子,且是為了吸收步行於草地間的雜音設計而成的。
消息傳出後,沾染清治時期奢靡風氣的富商巨賈們更在「輸人不輸陣」的競爭心態下,催生就各種獵奇的皮鞋製品。除了上述的鹿皮外,依照《淡水廳志》的說法,獵人更是將箭矢轉向深山裡頭的山羊,縱使有再高的機動性,仍舊無法逃脫人類的貪婪之心。就這樣,在獵人、皮鞋司阜以及商人共構的產業結構下,各式動物毛皮一一化身為官紳階層足下「角力」的犧牲品。
有趣的是,相對於喜好在外表爭奇鬥豔的臺灣官紳,許多西方傳教士們在來到台灣後,反倒不愛在大眾面前穿上西式皮鞋,而是以民間常見的草鞋或是包鞋亮相。
對這群遠道而來的外國人而言,入境隨俗式的穿著不僅可以降低臺灣民眾的排斥感,草鞋又可以兼顧行動便利及涼爽等益處。最顯著的例子便是馬偕醫生。縱使赤腳行走於路上總會受到臺灣人的議論,但馬偕醫生似乎不以為意,不時在日記裡出現的「barefooted」、「take off shoes」等詞彙,正是最佳佐證。有一次馬偕醫師甚至帶著大徒弟A-Hôa(嚴清華)赤腳從淡水走往中壢佈道,可見這位大鬍子的外國宣教士真的很享受光著腳丫在街上唱聖歌的舒適感吧。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知清治時期已經出現不少皮製的鞋款,功能也有明顯的差異。然而在資源有限、價格昂貴以及官紳階層的競爭風氣下,皮鞋(靴)的使用經驗僅局限於上層階級。
若真要說皮鞋逐漸普及,甚至成為消費者口中「流行」、「現代」的象徵物,則和日治初期的「斷髮運動」有所關聯。

斷法、改裝、事文明

我政府既為我臺灣人民進物質之文明,又以學校教我,木鐸警我,是其衷心未嘗不望我輩風儀緊肅,以為寰球各國植民地之模範。
1910年11月,《漢文臺灣日日新報》的頭版刊出一篇以〈植民地風儀須緊肅〉為題的文章。作者略顯浮誇地表示,臺灣人民在日本帝國的統治之下智識大增、且生活品質也日益提升,唯有將清代遺留下來的各式陋習逐一鏟除,「則臺灣之進步確實可期」。
暫且不論這位作者是否為殖民政府派來的文膽,仔細考察日治初期的社會背景後,將會發現此番論調並不全然是空穴來風。自1896年開始,各地反抗勢力在日籍軍力的絕對優勢下逐漸遭到弭平,於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商人、知識份子選擇加入「臺灣紳章」的行列,稱職扮演起臺灣總督府政策推廣、協力者的角色。
其中,被總督府喻爲「臺灣三大陋習」之一的「辮髮」,也在這個時刻面臨改變的命運。自1896年開始,大稻埕巨賈李春生、辜顯榮、吳文秀等接二連三地剪去髮辮,象徵從此擺脫清治時期的束縛,「落髮」儀式結束後,隨即又換上俐落、筆挺的西式服裝接受臺灣總督府表揚。此項舉動讓許多有心向殖民政府輸誠、又或者單純想要追求「現代」的公職人員大為眼紅,紛紛響應這場「斷髮改裝事文明」的風潮。
彷彿全台公職人員皆陷入瘋狂似的,報章雜誌上不時出現地方巡察補、公學校教師相約斷髮並改著西服的消息,再加上各地的西服店趁勢推出的促銷活動,更加速了這波改裝的社會氛圍。倏地,「斷髮=文明體驗」、「西服=社交標配」彷彿成為眼下最潮的事情。
在「斷髮改裝」的風潮下,許多西服販賣店也順勢推出各式促銷以及廣告,甚至會強調高薪聘請海外司阜量身打造專屬的套裝。於此同時,內文中不時出現的「文明」、「進步」等字樣,更是一種建立消費動機的手段。(Source:〈廣告〉,《臺灣日日新報》,1912.01.17,5版)
有趣的是,媒體刻意形塑出來的「斷髮改裝」運動其實所費不貲。據研究者調查,當時三件式基本款(背心、外套、長褲)西裝要價20-50円、上下兩件式的詰襟(つめえり,立領襯衫)約12-30円、短外套一件則需要17-45円,若再加上皮帶、皮鞋、帽子等其餘配件,整套西服的費用其實相當驚人。
以當時臺籍公學校教師的月薪約18-22円來換算,追求現代的代價,恐怕得先存上好幾個月的薪水才有可能,許多人因此選擇走上分批購入一途。
新竹士紳黃旺成人生首購皮鞋的經驗,就是極佳的案例。
1911年,24歲的黃旺成從國語學校畢業後便正式成為新竹公學校的教員,並於兩年後剪去髮辮。縱使是一名受過現代教育的教職人員,黃旺成在「斷髮」當天的日記裡依舊表示「很不愉快」,但不久後也投身於「換裝」的樂趣之中。
或許是因為價格相對便宜,黃旺成第一個選擇購入的正是西式皮鞋。在1912年底,黃旺成便向城內的日益堂鞋店店長吳庚爐訂製一雙要價7.5円的皮鞋,約莫經過了九個工作天後,便差遣人去取回,小心呵護著。直到1913年的元旦日,黃旺成為了參加學校舉辦新年典禮,首次穿上這雙嶄新的皮鞋到學校,只不過當天適逢國喪期間,校方草草結束了儀式,甚至連往年皆有的宴會也暫時停辦,無法跟好友們進一步談話的黃旺成直表示「非常無趣」。
往後數日,黃旺成都沒有特別紀錄是否有穿雙皮鞋出門,直到某天黃旺成一聽到「龜田鞋店」的業務員來到學校後,馬上衝上前去,向他們確認這雙皮鞋的材質是否如吳庚爐所述,在得知這雙皮鞋是「靴独逸製の上等皮」(德國高級皮革)所製之後,也算是心滿意足。
當時的皮鞋廣告除了會強調材質與性能,大多也會將購買金額標示出來,以物美價廉的銷售手段來提升買氣。(Source:〈廣告〉,《臺灣日日新報》,1912.01.17,8版。)
不料下午天氣驟變,刮起了狂風暴雨,進退兩難的黃旺成為了不讓這雙「高級皮鞋」受到威脅,趕緊一旁的店家中買雙木屐,最後在身懷皮鞋、腳踩木屐的滑稽舉動中冒雨回家。

錢沒有不見,只是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就如同其他初出社會的新鮮人般,要購入一雙價格不斐的皮鞋,其實有很多考量,但當購買行為確立後,卻是自我肯定的體現。
黃旺成在工作了一年後,終於可以把薪水轉換成一雙嶄新的皮鞋,獲知足下的皮鞋是來自德國皮革後,內心更是湧現滿滿的驕傲感。珍愛皮鞋的他,也在往後數十年的日子裡,不時拿起皮鞋專用的毛刷,細心刷拭表面泥土或灰塵,只不過,隨著時間向後推移,手中的主角已不再是那雙「靴独逸製の上等皮」,而是換成白色、灰色、赤色等各種款式的皮鞋了。
不知道相當愛護皮鞋的黃旺成,是否也曾自製皮鞋油來保養皮鞋呢。(Source:〈皮鞋油自製方法〉,《臺灣日日新報》,1921.01.06,3版)
1930年某個午後,黃旺成再次來到新竹市內某間西服店,熟門熟路地向裡頭司阜表示要訂做一套全新的制服和皮鞋,只不過這一次站上丈量臺的主角不再是年過不惑的自己,而是他那剛滿18歲、正準備踏入臺北高校就讀的長子黃繼圖。
至於這雙皮鞋與崇尚自由奔放的新主人會共同經歷什麼新鮮事,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後記:手做技藝與身體記憶

在進行黃氏父子與皮鞋故事的寫作時,不時會憶起自己與林果良品的邂逅經驗。
那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夏日午後,甫看完成堆資料的我早被搞得頭昏腦脹,只想窩在舒適的咖啡廳裡休息片刻。沒想到,咖啡店沒有找著,反倒是被矗立於街旁「革靴專賣店」五字所吸引。
在好齊心驅使之下,我緩緩將木門推開,也在無意間踏入一名匠者的記憶。
在雅緻的木造裝潢與淡雅的皮革味中,這一位執業超過數十載的皮鞋司阜伸熱情分享這些年來生產各式皮鞋的心情故事。只見他一一介紹架上牛津鞋德比鞋、布呂歇爾鞋彼此的差異,我的目光卻早已被一雙圓頭楦型、酒紅咖啡色拼搭的鞍部牛津鞋所吸引。經驗老道的他自然察覺了我的反應,順勢將這雙皮鞋取下後便緩緩地蹲了下來,溫柔地引導我該如何穿上這雙鞋子。
當雙腳實際套入後,厚實的包覆感竟不會讓人覺得悶熱,伴隨著皮鞋跟部「扣!扣!扣!」的聲響,司阜的聲音亦竄入我的腦海中──
「…唯有注入常年的經驗還有情感,才會做出有溫度的皮鞋。也是在敲打、裁剪間,手的溫度才可以進入鞋子裡…這就是我們林果良品的堅持…」。
司阜後面還說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從他臭屁的口吻中,依稀感受到一名匠人對於自身技藝的堅持與驕傲,那雙歷經無數次敲打而來的手作皮鞋,則隨著我的步伐,迎向未來的職場挑戰。
參考資料:
  1. 達飛聲原著,陳政三譯註,《福爾摩沙島的過去與現在》,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4。
  2. 臺灣民報社販賣部,《民報家庭寶典》,臺北:臺灣民報社,1937。
  3. 吳奇浩,〈喜新戀舊/從日記材料看日治前期臺灣仕紳之服裝文化〉,《臺灣史研究》,19:3(2012.09),頁201-236。
  4. 吳奇浩,〈洋服、和服、臺灣服―― 日治時期臺灣多元的服裝文化〉,《新史學》,26:3(2015.09),頁77-144。
  5. 吳云代,〈殖民地台灣的服裝編制-日治時期身體展演下服飾的意涵〉,臺南:國立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碩士論文,2011。
  6. 廖怡超,〈日治初期臺灣「斷髮」運動研究—以《台灣日日新報》為主要範圍〉,臺中: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碩士論文,2009。
  7. 蔡蕙頻,〈清治時期臺灣鞋履文化之探究〉,《國史館館刊》,54(2017.12),頁1-38。
  8.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臺灣日記知識庫》
  9. 《臺灣日日新報》
  10. 《臺灣人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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